1 果1(1 / 1)
当公交车驶入长平街站的时候,乘客只剩下苻森一人,他压了压帽檐,冲司机点了点头,不紧不慢从前门下了车。
随后一个优雅的转身,在车门还未来得及关上之际,对着司机打了个响指。
司机刚刚还略带好奇打量他的眼神霎时迷蒙起来,而后露出一片漠然之色,关门,开车。
苻森站在站台下方窄窄的一条阴影里缓了缓,公交车上裹挟而下的冷气和夏日几乎压得人喘不出气的燥热针锋相对了几个回合,没了后援的冷气终是败下阵来,绵绵汗意一点点攻城略地,待到苻森终于迈步,身上已是一层薄汗。
苻森不怎么在意,正相反,他对阳光有一种奇异的喜爱,这种喜爱不是待在空调房内的叶公好龙,更近似于飞蛾扑火的偏执。
尤其是夏日的烈阳,那会让他感受到鲜活的生命力。
只可惜阳光对他没什么爱意。
走了几步便汗如雨下脸色苍白如纸的苻森终是无可奈何拿出一把遮阳伞,虽说男人撑着遮阳伞总有几分说不出的不伦不类,但一来今年的夏季实在是反常的高温,二来,苻森清秀的面容,不怎么高大的身材和皓白纤细的手腕配着遮阳伞倒也不怎么显得突兀。
三来,这附近也没第二个人能来质疑这一幕了。
这就不得不说到长平街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长平街没什么名气,但长平街旁边的驼山,很有名气。
驼山有双峰,双峰之间一条溪流蜿蜒而过,成两山夹一水之格局,正是驼山上归元陵园的卖点之一,江城不少达官贵人也吃这套,将逝去的亲眷安葬在此,而后的仕途钱途虽不能说完全一帆风顺,但也至少没什么大波澜,平头百姓提起驼山来,便不免带上些艳羡敬畏的口吻。
但不论再怎么有名,它也终究是个墓地,清明早已过去,中元也尚在一个月后,此时的骆山,便免不了空空荡荡起来,行走其间,不由会生出几分独存于世的恍惚。
不过这份孤独对苻森似乎没什么影响,他慢悠悠地走着,偶尔停下来在浓密的树荫下缓几口气,饶有兴致地盯着枝叶间斑驳的光点,但不能久看,否则眼要晕眩起来。
待到终于能远远望见归元陵园的一角,苻森却一个拐身,钻进路边一条不细看根本注意不到的岔道。
他并非来扫墓,而是去祖屋的。
祖屋在墓地附近,这对许多人来说几乎可以算得上令人发毛的事情,但对苻家来说,却实在是毫无诡异之处。
无他,苻家一脉,世代驭鬼。
苻家是什么时候来到江城已不可考,只知道苻家虽一直人丁单薄,江城的历代掌权者却无一人敢小觑这个小小的家族。归元陵园当初选址的时候,也正是因为请来了苻森的母亲,才能有如今的“炙手可热”。
前往祖屋的小径本就极为狭窄,加之苻森不熟悉地形,更是走得磕磕绊绊,好几次差点栽倒在路旁。即便再怎么好的修养,对着泥泞不堪的鞋子和黑一道青一道的衣服,也无法继续保持微笑,然而苻森无法,还是得继续往下走。
祖训有令,所有苻家子孙,必须在二十四岁当天回祖屋一趟。
若非这道语焉不详的祖训,苻森又怎么会在这种极端天气下前往自十岁后便再未去过的祖屋。尽管自母亲去世后,苻森已是苻家当之无愧的族长(虽然苻家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但常年游走在阴阳之间的经验让他非常清楚传承的力量是多么强大——祖训并非早已作古的一群老头子的无病呻吟,而是每一条都确有其缘由的。
因此不得不从。
好在那条窄道已能看见尽头,待终于来到一片开阔地,苻森长长舒了口气。
眼前是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槐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微风拂过,枝叶摩挲,沙沙作响,仿若无数人躲在暗处窃窃私语,配着不见天色的阴沉,鬼气森然。
苻森皱起眉头,苍白的脸色却诡异地红润起来,连带着脚步也不由自主轻松些许,如闲庭漫步行走其间,看似随意下脚,步伐中却是融合了五行八卦之术。说也奇怪,明明之前看着槐树林无边无际,被苻森这般七扭八拐地走上几分钟,便隐约可以望见一栋古宅坐落其间。
宅子上方也是大片大片浓密的枝叶,正午的阳光完全渗不进来,从苻森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宅子的轮廓隐于暗处,仿若一只巨兽,耐心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苻森推了推门,十几年没用过的大门无声无息滑开,眼角似乎能看见暗处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转头望去却又是一片死寂。
苻森没在意,跨入庭院,院中没什么植株杂草,唯有一层厚厚的不知名的藓,一点不落地吞噬了庭院中的每一个角落。奇异的是这藓倒没有一星半点长在院中央的石板小径上,苻森得以顺顺当当走到门厅。
他隐隐记得祖屋虽偏僻十几年间无人造访,却也是通了水电的,伸手在墙上摸索一番,入手一片冰凉滑腻的触感,黑暗隐没了苻森脸上几乎凝成实质的厌恶神情,好在在他耐心告罄之前,终于找到了开关。
一声不干不脆的“啪”声响起,头顶的白炽灯闪了又闪,终是在休息十几年后再度不甘不愿地被迫上岗,灯罩上绘制的奇怪图纹被投影在门厅的每个角落,几乎是投影落下的瞬间,苻森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仿佛是未能出口的尖叫。
灯罩上绘制的是苻家独创的灭灵符,白炽灯内除了钨丝,还添加了一味散魂香,两相叠加,一路跟来的那些杂碎在痛呼出口前,便已经魂飞魄散了。
苻森没有回头,漫不经心地伸出两根指头摸了摸门厅里的太师椅,挑了挑眉,似乎对太师椅放了十多年依然纤尘不染的结果非常满意,随手将带着的行李丢了上去。
正打算伸个懒腰舒展下过负荷的身体,周遭温度却倏忽一变,苻森神色一凛,一道清心符看也不看便向后飞去,身子随符一转,一把桃木剑出手,稳稳当当抵在身后之人咽喉之处。
如果那还能叫个人的话。
突然出现在身后的男子当然是鬼,甚至,是只厉鬼。
这并不奇怪,槐树阴气极重,本就招鬼,驼山又是好风水,令各种散魂趋之若鹜,苻家人更是灵力极盛,可谓妖魔鬼怪界的顶级补品,虽然打不过,但也不妨碍跟着流流口水。
这一路走来,苻森根本没分心去关注身后缀上的各路魑魅。
但苻家祖屋的种种布防竟对这眼前这鬼毫无作用,甚至苻森向来敏锐的五感也没能察觉到男人的出现,竟被近身到如此地步。
这才是令苻森变了脸色的原因。
这也是为什么苻森首先扔出的是一张稳固魂魄收敛怨气的清心符,而非一张威力十足的雷火符直接让背后魍魉灰飞烟灭——他得查明原因。
一惊之下,他只来得及注意到男子隐匿在森然怨气之后的一双丹凤眼,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粗粗望去,竟全不似冤魂该有的模样。男子似是惊讶于苻森的反击,眼睛瞪得有些大,本该凌厉的线条因此柔和不少,明明气氛紧张,苻森却仍不由分心,心脏仿佛被那道蜿蜒起伏的弧度勾了一下,一瞬间什么惊异和担忧都忘了,一具怨气冲天疑云缠身的厉鬼立于身前,他却不见可怖,反觉可爱。
正是因为这电光火石间的隐秘心思,本该脱口而出的高声质问在嘴里打了个滚,变成了普通的,甚至隐隐带着些许雀跃之情的询问:
“你……是谁?”
然而男人并不答话,只死死瞪着苻森,清心符的效力对他而言大概还是不够,怨气并未被压制,反而更加躁动不已,将两人裹卷其间,几乎缠作一个黑漆漆的蛹,有那么几缕甚至胆大包天地攀上苻森的手脚。
苻森却毫无紧张之色,桃木剑虽仍举着,姿态已放松下来,不再是刚刚剑拔弩张的模样。他任男人打量着,也同样打量回去,刚刚匆匆一瞥只注意到男人的眼,此刻细看,才发觉男人确实长着一副好相貌:眉毛不算粗,却极黑,配着男人苍白的脸,仿若宣纸上极为精巧的两笔,鼻梁高挺,眼窝深邃,轮廓虽不至于像欧美人一般鲜明,却也是立体清晰,但气势并不凌厉,反倒透出一股子温和儒雅的书卷气。
虽算不上极盛的容貌,却偏偏每一笔每一划,都正正好对上苻森的心意。若非从男人身上传来的是怨气而非脂气,苻森几乎要以为自己遇上的是魅惑人心的艳鬼。
这边苻森还在想入非非,那边男人却又有了动静,出乎苻森意料,男人竟收敛了怨气,除了惨白的脸色,他看上去几乎与活人无异。
苻森挑了挑眉,似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也收起了剑。
“抱歉,”许是久未发过声的原因,男人的声音有些嘶哑,但仍能听出原本声线中的温文尔雅——苻森并不意外地发现自己对男人的声音也毫无抵抗之力,“你不是他。”
“他?”苻森立刻抓住了重点,因美色跑偏了一阵的神智终于回归,未解的疑惑一股脑儿涌了出来。
“他是谁?你又是谁?”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家?”
“这里是,你……家?”
男人刚刚平缓下来的怨气因为这两个字再度暴涨,邪风骤起,寒意一点点攀上每一寸肌肤,但奇怪的是,不论是面对刚刚背着身空门大开的苻森还是现在毫无抵抗模样的苻森,男人都没有实质性的攻击行为。
苻森却像是料到这点,面上不见紧张,反而有种疑惑解开的释然,双手向后一搭,巧劲一撑便跃坐上身后那张八仙桌。
男人比苻森高上不少,刚刚苻森便一直是仰着头与之对峙,此刻借助外力获得了俯视的角度,苻森似是终于感到满意,孩子气地点了点头,这才不疾不徐解释起来。
“这里确实是我家祖屋,但我已经有十四年没有来过了。”
“看你刚刚那么大的反应,我猜你是死在这里?但大概没十四年那么久,因为我可不记得曾在这里看见过你。”
当一个人说谎的时候,纵使面色再怎么如常,内心深处也总归会泛起波澜,或是愧疚,或是紧张,或是恐惧,不一而足,这种隐秘的情绪对活人而言或许很难辨别,但却无论如何逃脱不了鬼的鼻子。
因为,鬼的鼻子,闻的并非香臭之气,而是七情之欲。
这也是鬼之所以如此可怖的缘由,常人见鬼,还未受到实质性伤害,便被自己的想象力吓个半死,这份恐惧为鬼所嗅,壮其声势,弱己精魂,循环以往,精气不断外泄,必对神魂有损。
也因为这鬼鼻子,活人的谎言极难欺瞒过去,但凡心起波澜,总会被鬼所察觉。
是以,苻森的不在意,虽自有对自己实力的信心,但更多则是源于一份坦荡的无畏,他确信自己对这冤魂的过往一无所知,不做亏心事,当然不怕鬼敲门。
虽然这份坦荡的对象有点特殊——厉鬼之所以当得起一个“厉”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的受害者并不局限于生前仇人,而是对所有活人的无差别攻击。
他们生前或是蒙受极大冤屈含恨而亡,或是遭受种种不可描述的酷刑而死,神志全失,唯余一口吞不下吐不出的怨气,谨记着将自己所受的每一份苦难施加于所有活着的人。
但男人虽是厉鬼,却奇异地明显仍保有自己的神志,刚刚那几句对话便是最好的证明,同时,男人一直犹豫着没有对苻森下手,大抵也是因为想要确认苻森是否是他所找之人。
也就是那个“他”。
如果没有猜错,那个“他”大概就是男人沦为厉鬼的因。
果不其然,苻森话音刚落,男人的怨气便再度低落了下去,隐匿其后的面庞渐渐浮现,明明还是那副苍白模样,苻森却觉得自己似乎能够看见隐于其中的尴尬和愧疚。
他舔了舔唇,心思活络起来:“刚刚一直追着你问各种问题,都忘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苻森,苻坚的苻,森林的森。这栋宅子是我家的祖屋,但因为一些原因,我和我的家人已经十四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那么,厉鬼先生,你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