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生(1 / 1)
燕京城的西北部有座山,名曰九寨山。
九寨山名好听,景致也美。三四月间,漫山遍野都是绿茵茵的小嫩芽,雨水濛濛一落,一夜之间便会开满野花,风吹摇曳便教人心旷神怡。
正值早春时节,九寨山上的桃树就结了新果,青青涩涩的小果子挂在树枝上,翠盈盈的,像极了圆润的小碧玉。地上还有未枯萎的桃花花瓣,粉□□白的,宛如豆蔻少女脸颊上的胭脂。
一双大红喜鞋踏过花瓣,红色绣海棠花的裙裾轻轻扬起。
是一个生得如花似玉的姑娘,两道柳叶眉弯起,黑漆漆的瞳眸漾开一抹娇羞。萧娘忽然停下脚步,抚平衣袖上的褶皱,随后又轻抚乌发上的发簪,生怕有一丝凌乱。
今日是萧娘与段岭的大喜之日。
一步一步踏着落花,缓缓靠近白绫下的墓碑。
她呆呆地坐在墓碑旁,纤细的秀指缓缓在冰冷的墓碑上滑落,萧娘笑了。
握着发髻上的那柄簪子,再将这只芙蓉簪慢慢扎进了自己的胸口。
温热的血顺着簪子滴下来,染红了白绫,那便是段岭与自己携手成亲的红带。萧娘已经不记得有多疼了,冷汗涔涔,却还不忘再推进去一些。
萧娘的胸口流了很多血,沾染了裙摆下的花落,滑落在冰冷的墓碑上,不知觉中淌过了萧娘冰封的心头。
这是萧娘第一次由心而发感受到的温暖。
她记得赶赴战场之际,段岭最后对自己说过的话。
萧娘,我段岭这辈子只娶你一人为妻。
萧娘,我从来没有碰过她,为何你就是不愿意相信我?
萧娘,若是能让你开心幸福,那便是怎样都好。
一字一句,情意绵绵,却愈发使萧娘心头痛得厉害千倍、万倍。
萧娘哭得凄厉,段岭他坏透了,才舍得独自丢弃她一人。当她得知全部真相,决定回头找他之时,他竟如此狠心头也不回撒手而去,独留一块铭刻着‘大将军段岭之墓’的冰冷的墓碑。
这世间,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无人不知段岭大将军身患隐疾,面冷心冷,年近三十却无一妻室,府邸之中更无女子侍奉,干干净净。
可这世间,却惟独萧娘看得懂他。
段岭从小到大一直爱她、怜她,甚至待到她嫁做人妇,他却还在等她,在等她回心转意。直至萧娘成亲一十四载的某日,他离开了燕京城,赶往了战场厮杀。也正是这日,被蒙蔽了一十四载的谎言,萧娘无意得知了。
段岭他从未碰过萧茵。
一切皆是自己的爹爹、妹妹萧茵和表哥祁丰的阴谋。
及至当年萧家与祁家可算是在燕京城里的两大家族,位高权重深受皇帝重用,荣华富贵不容小觑。祁丰乃是祁家的独子,文韬武略样样精通,集万众宠爱于一身,再者打小喜欢萧娘,势要娶萧娘为妻。
可怎料萧娘倾心于市井出身的段岭。
祁丰心生妒忌便与萧娘的爹爹萧正帮及萧茵私下谋划,正在段岭前去萧家提亲的前夕,让萧娘亲眼目睹段岭与萧茵在床上做欢爱之事。
阴谋一朝戳穿,萧娘铭刻心底段岭与朱茵的床榻地场景如埋没在眼底的眼泪瞬间土崩瓦解。
上天竟能如此戏弄。
那一刻萧娘绝望透顶极了。
倒在墓碑旁的一瞬,她浑身凉了,可身后的墓碑是热的,像一团火卷着她。
可她知那一团火便是段岭的温度,他正抱着自己,她的段岭还是不曾放弃过她。
萧娘弯唇,颤抖地指尖再抚摸了墓碑上的刻字一番,断断咽咽抽完最后一口气。
“段岭,来生记得等等萧娘。”
这个声音很轻,仿若一阵风吹来便能消失无踪。萧娘努力地再多看了墓碑许久,才缓缓合上眼,没了气息,粉面如桃花般娇艳欲滴,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神色安详。
清晨,萧府花香淡拂,雾气缱绻,浓郁的红光从翠纱糊着的窗棂上投射过来,把房阁折射上一层斑斓的光彩。
萧娘重新睁开了双眸。
她僵硬地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
这是一间闺房,自己所躺的罗汉床旁是一个金丝楠木梳妆柜,并金式风格底箱柜,旁边放着一个双拼六角园椅桌,而墙上挂着丝绸卷轴四条屏纯手工绣花鸟绣画,一旁则另有一张用纂文写的绣图,那上面赫然写的便是‘玉不琢,不成器’
这厢房是朝东的,是西厢房。
而屋子里的各样布置,恰是她少女之时闺房的模样,就连那甲骨文图上的字迹,都是那么清晰而熟悉。
熟悉到让人心颤。
如今,眼见着这番情景,她忍不住抬起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渗血的胸脯,可米白对襟小袄滚着白狐边,干干净净,哪儿还有什么血渍。她踉跄起身,跌跌撞撞来到梳妆台前,对着那面半人高的铜镜细看。只见铜镜里的人儿,乌发如云一般流淌在胸前,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细白精致,一双眸子犹如盈盈秋水,带着些不敢置信,就那么望着自己。
这是一个姿容绝美的及笄少女,犹如带着朝露的一朵牡丹,正徐徐绽放,鲜嫩得隔着铜镜都能感觉到那蓬勃稚美的气息。
自戕前,萧娘已年近三十,如今再见年少的自己,她初初不大敢认了,饶是接受了重生的事实,还是觉得恍惚在梦里。
萧娘就在恍惚之际,忽而听到一个爽朗响亮的声音。
“姑娘怎么自个起来了?”说着这话时,门前的帘子被打开,一个穿着绿袄的女孩儿走进来。
女孩儿约摸十四五岁,眉眼弯弯,梳着双髻,行动间倒是颇有几分干练爽朗。
萧娘喃喃道:“玉绮……..”
这是自小跟着她的贴身丫鬟,后来她嫁给了祁丰,她并没有跟过来,而是留在萧府照顾萧娘的母亲。
萧娘的母亲秦氏乃是萧府的大福晋,萧正帮的正妻。虽有大福晋这尊贵的名号,在外边可谓人人恭敬,可在萧府里边却没有几个人看重,但凡是二福晋、三福晋的贴身丫鬟更是不把大福晋放在眼里。在萧府里的人看来,萧老爷宠着的便是个宝,得讨好;否则便是一草包,谁又管你死活。
而萧娘的母亲秦氏虽为爹爹的发妻,可到底是人老珠黄,家世败落,随之萧正帮渐渐冷落,秦氏也就越不受宠。因此在萧娘出嫁前,萧娘担心母亲没一个贴心人照顾,便自作主张把玉绮留在了秦氏身边好生照顾。
只是后来自己自戕后,不知母亲听闻后会有多难受。
玉绮见萧娘神情有些不对,忙走过来扶着她:“姑娘,今个儿天气起凉,得多穿一件衣裳。待会玉绮帮姑娘好生打扮一番,大福晋还在外边等着您一起参加祁大学士的六十大寿宴席呢!”
“祁大学士?”萧娘茫然望过去。
玉绮小手握着萧娘的一抹长发,簪木梳子自上而下缓缓滑过,萧娘的头发很是漂亮柔顺,非常好打理。
见姑娘疑惑,玉绮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神情有些奇怪,回话:“祁大学士乃是姑娘表哥祁丰的父亲,姑娘前段时日还去了一趟祁府拜见了祁大学士,今日姑娘可忘了?”
被玉绮这么一说,萧娘倒是想了起来,只是当玉绮提及‘祁丰’二字时,萧娘清凌凌的眸光一冷,说道:“今儿个祁大学士的宴席,我身子不适不想去。”
玉绮有些诧异。
祁大学士即祁盛可不是平常百姓,其位高权重,深受皇帝重用,又与萧老爷的交情甚深。前不久不知在哪个下人口中得知,祁大学士向萧老爷提到皆为亲家之事,萧老爷闻之甚为开心,还应允若令公子若能欢喜,必定答应其亲事。
祁丰乃是祁盛的独子,家世雄厚,样貌俊逸,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这样的男子。但凡是女子都会心动,更何况是姑娘和祁公子又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
若是此次宴席,姑娘去了。说不准还顺带把亲事给定了下来。
只是,自打姑娘今日睡醒后,对祁公子的态度忽然冷淡了起来,这会还推脱了祁大学士的宴席。
玉绮心下犯疑,也没有多问。
当下玉绮帮萧娘发髻上斜插两三只凤钗金簪时,便听到外边一阵脚步声。
门帘被人挑起,萧娘转脸望去,进来了一位妇人。
三十多岁的好模样,长酒红洒金长褙子,底下是宝蓝地四季平安马面裙,红宝石的头面,端的满身贵气,这会儿笑盈盈的,冲萧娘喊了声“丫头”。
“娘!”
前世自己嫁给祁丰一十四载,从未见过娘亲,甚至于在自己自戕前也不曾见过娘亲,可是萧娘却知道娘亲在得知自己撒手人寰后该是多么凄苦悲凉。
如今娘亲活生生站在面前,萧娘怎不激动?她又惊又喜,再顾不上其他,丢开手里东西,一头扎到秦氏怀里。
秦氏习惯用香菊制成一小香囊携带在腰间,每逢秋季,就会加一抹桂花。熟悉的香味扑鼻,心里头的难受便通通涌了上来,泪珠子更是仍不住地“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娘亲,丫头想您了。”她又软软地唤了一声,双手紧紧搂住秦氏,怎么也不肯松手。
“今个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丫头一睡醒了竟是粘着娘亲,这可若是嫁人了见不着娘亲了,丫头可该怎么办?”瞧着怀里的丫头转眼间成了小哭包,大眼珠子也红了起来,饶是当女儿耍性子,但秦氏着实心疼极了,连忙哄着:“别哭了,再哭便嫁不出去了。”
她这个女儿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精通,生来就是个美人胚子,性格乖巧可人温顺。尽管她这个大福晋不受人看重,可这女儿长得顺风顺水,不但应了萧家老祖宗的欢喜,更是应了宫里长公主、贵妃、皇后等贵人的宠,自是能在萧府横来横往。
“嫁不出去便嫁不出去,丫头情愿一辈子陪着娘亲。”萧娘闷闷回答,眼泪越发止不住,小身子不住往秦氏怀里拱。
秦氏一听,不由皱了眉头。这姑娘大了,哪有不嫁的道理。若是嫁不出去的姑娘那名声该是多躁啊!她可不愿丫头这般。
只是晓得丫头尽在耍无赖,秦氏颇有些无奈和宠溺道:“丫头竟说些糊涂话。娘亲的丫头可谓是美若天仙,知书达理,敢问这燕京城的男子有哪个是不愿意臣服于我家丫头的石榴裙下。”
秦氏说罢,才抬眼细细看了女儿许久,突然皱眉说道:“丫头,这个时辰怎么还没穿戴打扮好,待会娘亲要带你去祁府里为祁大学士六十大寿道贺,莫误了正事。”
秦氏边说着,边打开刻莲瓣漆奁。
里头有各式各类的精致小盒,装着簪花、簪子、耳坠等首饰。秦氏估摸了好一会,最终挑了一对玲珑山茶花珠钗插在女儿的两侧髻上。
她瞧着刘海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忍不住就在她白嫩的脸上掐了掐。
秦氏莞尔一笑,道:“咱们萧娘长得可好看。待会去祁大学士府上定能艳压群芳,你表哥祁丰可是欢喜了。”
萧娘听了,小脸立即就白了。
秦氏所说的表哥祁丰,就是她上辈子的夫君。萧府和祁府素来是世交,关系甚好。所以萧娘与祁丰两天半个月便会到府来问候一会儿。许是那时,年少懵懂不知,知道祁丰温文尔雅,她嫁他并没有什么不好。因此在萧娘在误会段岭与自己妹妹有偷情后的一个月就嫁到了祁丰。
可偏偏隐藏了一十四年的欺骗,不巧被她撞破了。
祁丰这个温柔君子其实就是心肠歹毒的。
萧娘她咬着唇,沉默了一会,才低声道:“娘,我是不会跟祁丰成亲的。”
秦氏一怔,看向女儿水亮又坚韧的大眼睛,诧异道:“丫头,你在说什么?难不成,丫头你已心有所属?”
萧娘心中笑笑,眉眼一弯,略带羞赧点点头,“嗯。女儿早已心有所属,此生非他不嫁。”
听女儿这话,秦氏更为之惊异道,“是哪一家的公子深得我女儿芳心,可告知娘?”
萧娘听到这个,静静地坐在那里,脑中便渐渐回想起来。
记得前世自个还是孩童时,便认识了段岭。那时段岭家境不好,上有重病的老母亲下有弟弟妹妹。家里的重担便落在了年仅十多岁的段岭身上。可段岭是个有志向的小伙,除了照应好家里之外,更把夫子每日所教的东西能牢牢记住。
然而萧娘自个素来不欢读书,每日夫子考察或布置抄写诗经,自己总是完全赖向段岭。有时闹得段岭烦了,自己便流几滴眼泪,段岭心疼了就索性替她抄写。
直至到自己及笄之后,段岭更是宠爱自己。
只是后来…….
萧娘不敢往下想,只是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一世她重生了。她定要好好待段岭,全心全意去弥补上一世她所犯下的错误。
心有所愿,她唇边不由泛起笑来,道:“他便是段岭,段岭与女儿是在同一间学堂同一夫子所教,女儿记得之前跟娘亲提过了。”
她确实记得上一世,自己孩童时,便常带着段岭到自己府上玩耍,想必这一世重生并没有太多变数。娘亲应该是知晓的。
只是秦氏听了,倒是微惊,“丫头,你打小便在萧府读书识字,家中的夫子也只教你一人,何来学堂之说?再者这段岭,娘亲可从未听丫头说过有这一人。”
秦氏话一落,萧娘顿时一愣,脸色微白。
执着精致木梳的手指一抖,木梳险些砸落地面。
不过秦氏并没有发现萧娘的异样,她瞅着姿容绝艳的丫头,轻笑催促道:“丫头,今个儿祁大学士的寿辰可谓是在燕京城的一大事,就连当朝太子也来道贺了。我们得赶紧些,可别误了时辰,以免旁人说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