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卅柒(1 / 1)
微微摇晃的车厢里,有些气闷,黛玉坐在窗边,深色的帷帘将光线隔在外头,那些重重的阴影,有几分霸道地遮住了她半边脸。
这一天折腾的厉害,加上胃口不适,这会儿就有点泛酸。水溶坐在她对面,发现她气息越来越急促,觉出不对来,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黛玉摇摇头,脸色被衬得雪白,半晌说:“……那个,可能又闹了。”
水溶愣了一下,半天方才明白,她指的是腹中的孩子,不由提了提嘴角,笑道:“这个小鬼头,现在就知道欺负娘,以后岂还得了?”
“不要紧,你别担心。”黛玉腼腆地笑了,伏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了一会儿,水溶转过神来,也忍不住略有喜意,“真的?”
“真的。”
听她这样说,水溶才放了心,转而高兴的拥住她,黛玉也顺势依在他身上。车厢来回晃动,过不了多久,她就又觉得胃里不舒服,心头“突突”乱跳,好像有什么要呕出来,一把推开他,弯下腰吐个不停。
水溶被她的反应惊了一下,顾不得脏,忙摇着她的胳臂问,“怎么样,你身子要紧么?”黛玉回过头来,勉强的抹了唇,还好她没吃什么东西,吐了半天,只能呕出些清水。
“不妨,我歇歇就好。”她顿了顿,便觉得心头舒畅,不像先前那样难受了。水溶看着心疼,皱起眉来,忧心忡忡地道,“这些太医,没一个靠得住的,只知道开方子下药,吃了那么多了,也不见好。”
“关太医什么事?”黛玉摇头,用帕子拭去唇角的痕渍,低声道,“是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怨不得他们。开春以来,我虽然身上不好,可那病再没犯过,这就不错了。”
水溶见她轻描淡写地说这话,不由有些讶异,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早前,鲍太医就嘱咐过,说她身体底子薄,不适合生养。这几个月以来,虽然他想尽办法,燕窝补品也没少吃,人却是越补越瘦,每天形容懒懒的,连话也懒怠说。如今又添了呕吐的症状,看样子,还得再足足受上几个月的罪。
想到这里,他不由深吐了一口气,心中很是郁闷。
车厢依然在摇着,他转过脸,轻轻挑了帘子一角,往外看去。
向晚时分的街道,没有白天来得呱噪,显得安静了不少。千家万户,楼台巷舍,都照进一片玉湖水光般皎皎的月色中,仿佛在悠然睡去。
街市两边,林立着大大小小的铺子,门前人头攒动,有卖瓜果的,成筐的桃杏柿梨摊在地上,卖家一阵吆喝,引来不少人问津。旁边有个卖馄饨的小摊,热腾腾的馄饨刚出锅,气如白练,香味扑鼻。
水溶看那家生意不错,想来应该好吃,便回头问她,“你饿不饿?”
黛玉也看了一眼,见外面鱼龙混杂,七八个粗壮汉子挤在一张桌上,店主提了只缺口的茶壶来斟茶,油腻腻的袖子往桌上一抹,就算擦过桌子了。
她忍不住蹙起眉来,厌恶地摇了摇头,并不答话。水溶知道她是嫌脏,刷地放下车帘,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哎——”黛玉还来不及叫他,人就已经没影了。
水溶拐过巷子,看来看去,也没找见什么吃食。快走到巷尾的时候,看见有个推车的老头儿,正大声吆喝着:“冰糖葫芦儿,五文钱一串,不甜不要钱!”
他一时好奇心起,上前问道:“这是什么做的?山楂吗?”
“一看就知道公子是读书人。”老汉咧开嘴笑,“这阵子天热,山楂还结不了果,强摘下来也是酸的,哪有人肯买呢?这是山里红,别瞧它个小,酸甜可口,拿糖浆焙了几个时辰才焙出来的,换了别家啊,可吃不着。”
水溶听了不由脸上发热,赧笑道,“老人家说的是,惭愧了。”
“嗳,这是哪里话。”老汉摆手笑笑,将他打量了一眼,“看公子的模样,家里是做大官的吧,你们懂的那些,我们庄稼人可不懂,总之是掺不上的事罢了。”
如此平常的话,在他听来却是再刺耳不过。水溶侧过头,从架上取了一只糖葫芦,掂在手里端详着。红红的果子裹了层油浆,在月下泛着缕甘美之色。
“爷爷,爷爷!我也要!”有个清凌凌的小孩叫起来,推车的老汉忙揪住她的耳朵,喝斥道,“瞎闹什么,仔细惹恼了这位公子爷,回家赏你一顿排头!”
打的孩子哇哇地直哭,水溶低下头,见是个四五岁的女娃儿,小脸脏兮兮的,身上的衣裳也脏得看不出样子,委实可怜。他有意放慢了步子,走到孩子跟前,缓缓蹲下身。
“想吃么?”他淡静的声音问。
孩子揉了揉眼睛,哽咽着答,“嗯!”
“拿去吃罢。”将糖葫芦放到小孩微微蠕动的小手中,看她露出惊喜的表情,水溶勾了勾唇角,面上恍惚是笑意。想到不久的将来,也会有个这样调皮的孩子,追着他喊爹,咿咿呀呀地学语,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是莫名一动。
“这……”老汉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推着小女娃说,“还不赶紧给公子爷磕头。”水溶摇头道,“我看这孩子喜欢,就当结个缘吧。”
“哎,”老汉长叹一声,“不是舍不得给她吃,实在是有苦衷啊。俗话说卖油的娘子水梳头,我们若不是穷到这一步,怎舍得卖儿卖女,委屈自家孩子。”
“哦?”水溶脸上也掠过了一丝犹疑,“莫非老人家有什么难处?”
老汉拭了把眼泪,道,“这事儿说来就话长了,我们原是京郊的平民,靠着那两亩薄地过日子。谁知道去年朝廷兴了什么新文法,要改稻为桑,抢占了我们的地不算,还把田税翻了一倍。我那小儿不服气,和着几个村民联名上告,官司打到乡里,又打到县里,上头没人关照,哪能打赢呢……”
他说的糊涂,水溶听的却不糊涂,改稻为桑原是东平王的建议,他以风险太大,又急需赈灾调粮为由,上奏废除了这一项决策。怎么仅隔了半年,朝廷就打着这个旗号,圈人良田呢?
却听得老汉继续说,“我们开始也以为是朝廷无道,后来才知道,是哪个亲王要修宅院,扩建府地,价钱谈不拢,索性就强占了我们几百亩地!”
水溶恍然点头,听到此处,算是有些眉目了。
当初,东平王和户部尚书谭荣一起力荐,要改稻为桑,他就觉得其中有蹊跷。后来太液湖的工程下来,忠顺王趁着这个肥缺,狠捞了一笔。原来他们打着朝廷的幌子,将贪墨了的工款,拿来修自家宅院。有“改稻为桑”这块王命棋牌在,百姓既不敢问,也不敢告,堵住天下的悠悠之口,真是一举两得。
“可怜我那傻儿子,不肯认字画押,叫他们硬生生打死了!这样的冤屈,你们这些青天老爷为何不管?为何不管?”老汉越说越气,水溶见他伤心至此,从袖里掏出一锭赤足的金子,交到他手里。
“这些钱先拿去给孩子买件衣裳,老人家放心,我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老汉感激涕零,拉着小孙女要给他跪下,水溶忙止住他们,从架上取了一只糖葫芦,唇角蓦地绽出笑来,“你不必谢我,要谢就谢它好了。”
从巷子里走出来,一路上人迹稀少,青石铺就的街道在月下泛着柔和的微光。他一面低着头,一面在心里琢磨着,有了忠顺王的这个把柄,下步棋该怎么走。上次乌茶案的事,已经闹得人仰马翻,差点弄巧成拙,所以这次,一定要想个万全之策,若非手握实据,不可轻易发难。
忠顺王此人老奸巨猾,人脉盘根错节,朝中一半都是他的势力。从那老翁的话里来看,这个案子牵涉之大,连户部都拖了进去。想将他这样的人拖下马来,只怕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彻底根除。
而蒋玉涵……想到这个名字,水溶心中不由阵阵发冷。那孩子的性子,他是了解的,表面诚善,内心却做事的紧,发起狠来不惜豁出命去也要将仇家置于死地。看看当年,他不过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害得贾家家破人亡,水溶实想不出,他会用什么手段对付自己。
“你会后悔的……”当年锦香院里,他咬牙切齿说的一番话,还清晰地飘在耳边,仿佛余音都不曾散去。如今仔细想来,他这颗棋子,难道真是用错了?
倘若来日,他那要命的嘴巴,一时真将他供出来,污了他的清名不算,只怕连这辈子的前途都毁得干净。想到此处,水溶心上发寒,才渐渐生出几分怯意。
走到巷子口,迎头过来一个妇人,容色憔悴,生得有几分面熟。
妇人看见他也有些意外,呆了一刻,慌忙屈身要福:“民女见过王爷!”
见他表情迷茫,忍不住提醒,“王爷不记得我了?那日在狱神庙……您还救过我……”
水溶有一瞬的怔忪,然而很快就想起来,她是贾芸的妻子小红。
他心念如电转,压住面上几乎阴沉起来的杀气,目光慢慢放软,说话间翘起嘴角,换了温和的笑:“原来是贾夫人,怪本王眼拙了。”
小红低头,道:“王爷莫要折煞妾身,您的大恩大德,我们结草衔环也难报答……若不是您,我们家二爷这条命可就没了……”
水溶听她这样说,心中有几分不自在,问道:“芸哥儿人呢?怎么不见他来府上走动?”
小红看看左右无人,赶拿帕子捂住嘴,凑近了他道:“我家相公出门采办香料,晚一天才能回来,这两日官府抓得紧,他和倪二爷躲风头去了。”
水溶过了一会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指节“格”地绷响。果然不出所料,贾芸、倪二都是市井上的人物,刑部顺藤摸瓜,很快就会追查下来。所以这根缠藤,无论如何都不能留。
打定了这个主意,他面色渐平,想想说道,“这些日子辛苦了,过两天,等风头过去,就请他们过府上来,本王亲自为他二人安排后路。”
“这怎敢当……”
“有什么敢不敢当,你们助我大事,帮这点小忙是应当的。”
小红感激的热泪涌眶,试了试眼角,说,“我们如今住在母舅卜家,离这不远,就在前边的紫槐巷,王爷若不嫌弃,去寒舍坐坐。”
“不必了。”水溶只微微一笑,“家里还有人等,先告辞了。”
小红看见他隐于袖幅中的右手,露出半截红红的糖葫芦,立刻会意地笑了,“家里是有孩子了吧,王爷这样的好人,日后必定儿女双全。”
水溶亦颔首,“借夫人吉言。”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他才暗暗吐出一口气来,神色微凉。
临登车前,家仆发现他脸色不大好,水溶似有踌躇,口唇微微动了一下,开头几个字不太清楚。家仆屏气凝神地听着,却听他淡淡说:“明晚……你去韩军府上一趟,就说有件事,让他悄悄替本王去办了。”
家仆听的一头雾水,不明白他想些什么,只好含糊答应下来。
水溶示意靠他近些,俯头低声说,“记住,前头的紫槐巷有户姓卜的人家,一个活口也不要留。”
家仆并不知道姓卜的是什么人,只是他眼中那一掠而过的杀气,让他心惊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