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廿柒(1 / 1)
太不值了?时至今日,在这样背腹受敌的局面下,你以为我还有路可退么?
他在旁边冷笑了一下,转头看着她,静静地说:“有什么值不值?连我都不在乎了,你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黛玉被他的目光逼得沉下头去,一时无言以对。只听他压低声道:“你不用怕,凡事我担着,不管以后会怎样,我是为了我的心。”
我是为了我的心。
……很多年前,在她还懵懂无知的年岁里,也曾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候,两小无猜意缱绻,梅影横窗共墨笔。他红着脸争辩,我也是为了我的心。而如今,事过境迁,在另一个人面前,她恍惚听着,只有喉头抽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眼泪扑簌簌就直往下落,她不敢想,也不能想,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却浑然不觉,甚至忘了疼。水溶看她垂着脸不说话,伸手将她的肩扳过来,她讷讷地将身子往后一避。他手上加劲,俯头将唇贴在她的眼上,去亲吻她脸上的泪。他的唇温暖灼人,动作轻柔,忍不住将她抵在自己身下,一吻再吻,不依不饶。
趁着换气的功夫,水溶凑到她耳边说:“那天晚上,我问你有没有动过心,你说假话了吧。”
黛玉咬住下唇,心尖上略微一颤,低头错开他的目光。
看着她失措的样子,水溶叹了口气,放开手说:“真是不解风情,说句实话就那么难吗?”黛玉被他问得急了,正想着推诿一阵子,忽见他身后的树影掩映,像是藏了个人,不由背过身去,小声唤道:“别闹了,有人。”
一句话提醒了水溶,他蓦然转头,也着实吃惊不小。只见那株梨树下花影错落,隐约有双脚不安地抖着,哆哆嗦嗦,看得十分清楚。水溶本来正在兴头上,被人这样一打搅,心里陡然恼怒起来。他哼了声,紧紧锁起眉头道:“还不滚出来!”
那人吓得一惊,从树后慢吞吞地探出头,骇然跪在他脚下。黛玉隔着纱帐打量那人,见他有些面生,下意识往水溶身后避了避。
“嗬,是你?”水溶挑起眉毛,饶有兴味地端详着他。这人名叫京儿,原是账房里一个管事的,今天也是授命来传个话。没人通报,就急着要闯进来,不想刚撞上那一幕,正见到两人在凉榻上亲热,他就慌张起来,心知王爷素来的手段,不会轻易饶过他。
“王爷饶命,小人不是有心的,是……王妃派小的来传句话。”
“亏你好耐性,在外头等那么久。”水溶并不动气,却问道,“什么事,急成这等样子?”
京儿听他语声有异,立刻有所察觉,定了定神道:“回王爷,也不是多要紧,府里采买了一批下人,王妃说名单都已勘定了,等您过去挑几个中意的。”
水溶淡淡道:“这种小事,让她自己拿主意就好了,还有别的么?”
“还……还有,宫里的赵公公才派人来,说都办妥了,请王爷尽快去一趟。”
“知道了,你先下去,我随后就到。”他长出了口气,起来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这些天烦事缠身,着实有点吃不消。黛玉看他面上微露倦色,不自觉的将手放过去,在他掌心抚一下,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手指漠然冰凉,在这春末夏交之际,依然冷得几欲透骨。
水溶只好抬起头,对她勉强一笑:“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我晚会儿再过来。”
黛玉听到这话,心里一热,点了点头:“也好,快去吧,别让人等急了。”
水溶嗯了声,已经不知察觉地松了手。望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眼看过了半条回廊,她才坐下来,一时失了神。多么荒唐,她发现就在这刹那间,居然隐隐期盼着,他能回头来看自己一眼。这念头,也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瞬,他永远不可能知道,她曾经这样期盼过。
天已微凉,玉蝉在树顶声声嘶鸣,黛玉垂下眼,掩住几声带血气的咳嗽。
从萼绿馆出来,已是日落时分,两人在抄手游廊里信步走着。水溶忽然脚下一顿,若有所思地停下来。“交待你的话,都明白了?”
“明白了,”跟在后头的人赶紧回话,“小的——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瞧见。”
水溶笑了笑,自顾着说下去:“那倒也罢了,你答应的虽好,背地里去说了,却有什么难处?”
“王爷饶小人一命,就是疼小人了,哪里还敢多嘴。”
“那最好,不管她许了你多少好处,只管牢牢闭住那张嘴,敢有一个字泄出去……”水溶的眼光在他脸上迂回一瞥,京儿正巧抬起眼来,心里不由打了个突,赶忙屈膝,跪在地上道:“王爷放心,就是天打雷劈,小人也绝不敢声张。只是王妃那边,我委实不好交待。”
水溶不耐烦道:“那边要问起来,你只说本王赴宴去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这会子没功夫和你磨牙,快去备轿来,我这就进宫一趟。”
“是,是。”京儿赔着笑,在旁边哈了哈腰。
约莫过了酉末时分,京儿才敢去回话。还没进门,就听见前堂里笑声迭起,罗氏正陪着太妃在用晚膳,一见了他,便问:“怎么王爷还没回来?”
京儿叩头道:“回娘娘,想是东平府里人多,一时被绊住了。”
太妃听他这样说,心中有几分疑惑:“这就怪了,才东平府打发人来说,并没有见着人影,怎么就被绊住了?”
京儿看瞒不下去,只得道:“不是小的撒谎,王爷本是要去的,半道上碰见了赵公公,又被宣进宫去了。”
“那就该打。”太妃撂下筷子,“派你们过去,原是要好好服侍的,既然没有去赴宴,为什么不说实话?只怕这里头,必有我们不知道的缘故。”
“太夫人也别骂他了。王爷不回来,自有他的道理。”罗氏长长叹了口气,停了一停道,“别是躲着我才好。”
老太妃知道她素来端和,当下说出这样的话来,必是心里憋着委屈。便向她笑道:“听听,这话是怎么说的,他那里吃穿用度都要你来操心,不谢也就罢了,哪有这个道理?”
罗氏并没有答话,这些年心似枯井,便是有半分涟漪,也早已消磨殆尽了。明知他心里藏了个无底洞,还是盼着有填满的一天,可日子久了,连最后的执念,都已经麻木。
长久以来那些深夜,每逢从梦中转醒,隔着枕头看他,总觉得很冷,冷得穿肠入肺,像是块顽固不化的冰,除了那个人,谁也不能在他心上留个影儿。
老太妃倒是体贴,没有多问,只拉了她的手说:“也别多想了,你们岁数还轻,这辈子还长远着呢。明儿叫张太医过来,给你也瞧一瞧,开副温补的药。听说他那药挺灵的,淳妃才吃了两记,这不就坐了头胎了。”
罗氏听了一怔,半晌才明白过来,脸上难得红了红。“不……不是药的事,若果真灵验,吃了这些年也早就好了。”
太妃似吃了惊:“难不成他——”
“快有半年不常来了。王爷待我素来就淡,偶尔过来,也是匆匆吃了茶就走,如今更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罗氏说到此处,一时悲从中来,生生把后头的话咽下去,断线般的眼泪就直往下滚。
“唉,这也怨不得他。”太妃叹道,“溶儿这孩子,打小心里就有主意,别说是你了,就连我这个为娘的,也捉摸不透他的脾气。旁的我倒不怕,就怕他对林丫头心太重,林丫头的身子又是这般弱法…… 难保能长久呀……”
罗氏拭了泪:“我看林妹妹福分过人,如今又怀了胎,王爷体贵命硬,时时看护着,想必不会出什么差错。”
太妃摇头道:“话是这样说,可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从鬼门关里走一遭。若是侥幸把孩子生下来,也难保能挺过这一关。”
话犹未尽,却没了下文。此时蝉鸣燥热,烛火红红地波动着,吞吐着夜色。薄烟从锁衔金兽连环熏炉里扩散开来,浓香逼仄,压得人连喘息都那么难。罗氏顿觉得憋闷,转头对身边人说:“你们下去吧,这里人多气味杂,太夫人受不住。”
身边奉茶、打扇的丫鬟们领了命,相继出去。摒退了众人,她这才忐忑不安地道:“若果真保不住,那可如何是好?她万一要有个好歹……”
太妃打断她的话:“怕什么,当初迎她过门,你打的不是这个主意?”
罗氏被堵得说不出话,太妃见她这样,索性将话挑明了:“你不用怕,人是你帮他选的,将来孩子出世,纵不是骨肉至亲,也要唤你一声母妃。林丫头这样病恹恹的,我看也不能好了,倒不如借着这个名义,把孩子给你留下,以后入了宗谱,就当是嫡子来抚养。”
“这……”罗氏惶恐万分,转念又一想,“这……王爷能答应么?”
“等临到关头,不由他不答应。”太妃微笑着点头,一手按在她背上,“你信我的话,这样以来,对谁都有好处。俗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他看在孩子的情分上,必不会亏待你。总不能以后承袭家业的是个庶子,没得让人笑话了去。”
“那……林妹妹那边……怎么跟她交待?”罗氏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
“唉,我只盼她能长命百岁,为溶儿再多添几个。往后孩子多了,也就不稀罕了。”太妃叹了口气,按住眉穴说,“打小看着他长大,可从来没让我这么费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