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廿陆(1 / 1)
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因着三月里下了场桃花雪,暖的比往年都晚,寒食以后,渐渐热了起来。晚春正浓的时候,又下了一场雨,这是春末夏交惯有的淫雨,个把时辰就过去了,总是捱不长久。
一刻钟后,终于云破天青,雨哗哗地顺着屋瓦往下淌,瓢泼般的势头却伏低了下去。这样春雨轻寒的午后,梨树下残瓣如积雪般铺了一院,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落花拂地的声音。
正值歇午觉的时辰,一排六角格的窗子都敞着,暖风扑扑地吹到身上来,黛玉不禁见了困倦。叫人把枕榻设在走廊下,又怕受凉,榻前下了帘障子,拉起一挂银红的霞影纱,远远看着好似云影在上悠然徘徊。
小半个时辰过去,有人蹑着步子走了来,一面伸手推她。热热的掌心隔着她的衣裳,像块烙铁似的,仿佛要把那两层罗衣都烤化了。她正迷迷登登睡着,只当来人是紫鹃,翻了个身,仍是不曾理会的意思。
“还睡呢,也差不多了吧。”那人微不可闻地一笑,捡起柄身边的鹅毛扇,在她鼻端搔了搔,黛玉被他撩拨的睡意全无,不觉睁开眼来,就见水溶站在跟前,一双笑意清澈的眸子,被他背后的阳光罩在树影里,微微有些发虚,只余下夺人眼目的柔意。
“大冷的天,你还在风口上躺着,仔细冻着了。”水溶在床边坐下,伸手将隔在两人之间的帘子掀开了去。黛玉撑着身子起来,一面挽着头发,一面说:“刚洗了头,这会子才晾着呢,谁知道就打起盹来了。”
水溶看着她理鬓,微笑道:“你可真懒,也不看什么时辰了?这几天胃口不好,还敢这样躺着,不怕睡出病来。赶明儿叫太医给你瞧瞧,有没有毛病?”
“我哪有那么娇贵,不过躺着歇一会儿,会有什么毛病?”黛玉将手绢压在唇上,咳了两下,“你现在越发的啰唆了,像个老妈子一样。”
水溶听她这样说,不觉摇头笑笑:“别这么任性,太医说你胎气不足,要多注意身体,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怕会伤到孩子。”
黛玉轻轻应了声,低头看见自己腹部隆起的弧度,伸手抚摸,已经四个月大了。那里头有小小的胚胎在成长,固然掺了他一半的骨血,到底是她的孩子啊。也许从此往后,这就是她一生一世的倚仗。
是从什么时候起,心思被他牵绊住了呢?好像有什么在坠着她,往更深处的深渊坠下去,她一直以为,某种感情只要视而不见,只要不开口承认,那便不是真的。可那感情像是毒瘤,从心里长出来,紧紧地把她缚住。似乎什么已经渗入骨髓,让他们之间有了血肉的牵连。
越女暮做吴宫妃……以此看来,那梦里的签倒真是应验了。
她出了一口气,有意将话岔开:“不是说外头有事,今天不过来了么?”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东平府上做寿,我不放心你就推了。”他说的平常,谁都知道四王之间明争暗斗,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动辄就关乎性命。东平王素来与他不和,这趟寿宴岂是想推就能推的干净。私底下那些事情,黛玉虽然不甚明白,心知是为了她才这么做,不觉有点儿愧疚。
“我这里很好,照顾的也周到,你以后不用天天过来了。”她顿了一下,瞧看他额头上满是热汗,便拿绢子替他沾了沾,“中午热成这样,你又来做什么,瞧这一头的汗,晒坏了如何使得?”
其实天气虽炎热,他面上还算清凉,让她这样一折腾,倒是心跳得扑通扑通,热的越发厉害了。水溶听她的口气,分明是在关心自己,这话拿几分羞怯,几分迟疑的语调说出来,让他很是受用。
于是低头忍着笑道:“我反正都来了,总不能再回去,再说这里半个人也没有,若是饿了渴了,有谁来管你?”
“不是有紫鹃么?刚打发她取药去了,这会子也该回来了。”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这也不成么?”他忍不下去,压着声音闷闷说道。自从知道她有孕以来,他每天忙得昏头转向,甚至连觉也睡不安稳,时常半夜里醒来,给她偷偷的掖被角,又怕她夜里害口,总是在临睡前沏一壶果子茶,放在床头备着,等到吵着要喝时,亲自在怀里焐热了再给她。有时黛玉发现了,心里不忍,也说过他几次,可他还是执意要如此,说下人们笨手笨脚的,交给旁人不放心。直等到十月之后,看着孩子平安落地,十年二十年,一直这样忙活下去。他爱这个孩子,爱到胜过自己的命去,可她并不知道,他其实更爱的人是她……
“最近天也暖了,难为你这样辛苦,一天夜里起来好几遍。”
水溶听她这样说,以为是自己动静太大,吵醒她了,便有些不好意思:“不要紧,想是我夜里熬惯了,醒着也是醒着,太医说你离不开人,等你身子养好了,我就搬到外间去。”
“算了,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黛玉的声音听起来很平和,转头又看了他一眼,不觉勾起唇角,脸上浮起微笑。
他不由愣了一下,半天才意识到,这是在对着他笑。自从相识以来,从没见她真心实意地笑过,好像心里装着很多事。可是这次却不同了,是真的在对着他笑,那样的笑容近在咫尺,伸手就可以摸得到。竟连身后落瓣如雨、残粉似泥的春景,一时都模糊不清起来。
很多年以后,在无数个数也数不清的夜里,他千百次的回想起来,生怕遗漏了任何瞬间。
“看着我做什么?”黛玉被他看得久了,就有些不自在,似是有无限羞意在里头。
“没什么,”水溶收了目光,正色道,“其实你应该常笑的,这些日子以来,没见你怎生笑过,总觉得……没照顾好你,是我的罪过。”
“怎么又说这些话?”黛玉不想听下去,很快打断他道,“说好不提的,都已经过去了。”
“好,好,不提不提。”水溶说到这里也煞住,知道有些话,她未必真听得进去。于是又沉默了一会儿,良久,只听她说:“今儿谁给王爷梳的头,乱成这样了,我替你重梳好不好。”
等把文具奁匣搬来,开镜一看,他鬓角的头发果然乱了。多年养成的癖好,让他素来注重容止,这会子经她提起,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点头答应了。黛玉帮他除了巾幞,打开头发,拿梳子一寸寸的篦过。他的发质很清整,大约是才洗过的缘故,这样热的天气,也只有一点儿淡薄的香气。她依稀记着,以前宝玉也常闹着头痒,有皂角和猪苓不用,偏偷偷用姐妹们的头油,永远有一股子甜的发腻的味道。
“你以前,也常给他这样梳吗?”
黛玉听见这话,停了手中的梳子:“不常,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水溶低头笑笑:“就是突然想知道,等哪天我老了,你还会不会这样给我梳头。”
她没有答话,两人间重又沉默起来,静得有些发涩。牙梳一路捋着,指尖轻轻划过他饱满的额,到直挺的鼻梁,再到微抿的唇角,这条线挺拔如刀刻,纵是再过几十年,也英秀不减分毫吧。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心头微乱,一绕又转开了。
一根长发垂落下来,在阳光下白得有些刺眼,她这才发觉,不知从何时起,他两鬓已经悄然染了风霜之色。而立未到的年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老了。
感到头皮蓦然绷紧,水溶抬头问:“怎么不梳了?”
黛玉低声回道:“王爷,你头上有白发,我来替你拔了。”
“不要拔。”水溶按住她的手背,笑着拍了拍,“随它去吧,这才叫白头偕老啊。”
她心里“怦”地一声,像琴弦拨到最后一抹的尾音,刹那间有些失神。等回过神来,匆匆为他裹了巾幞,取下咬在嘴里的簪子,一面用力将头发别紧,扎进绾好的髻里。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眼角有点湿,就差掉下泪来了。
水溶看着镜子里的人影,嘴角忽而挑出一丝笑:“你猜还有多少天?”
黛玉不大懂他的意思,便问:“什么多少天。”
“离我们的孩子出世,还差半年零一天,也就是说,你还要受半年零一天的罪。”
水溶淡淡一笑,揽过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以前听我娘说,怀了孕的女人很辛苦,等熬过这段日子,我可得给你记头功呢。”
“什么好处?难不成真封我个王妃。”黛玉将脸埋在他颈窝里,声音细如蚊蚋。
他似乎被这话激住了,慢慢直起身子,回过头看她。一股近乎赌气的神情,萦绕在眸子深处。黛玉被他看得发怵,仿佛有什么从头顶贯穿下来,令她不禁有点胆寒。
“你可不要逼我,哪天真给你讨个诰封来,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黛玉哧的一笑,拿梳子敲他的额头:“罢了罢了,说得跟真的似的,明儿你若娶一百个,也讨上一百个不成。再说这府里已有了个王妃,我算什么呢,何必去讨那个没趣。”
话到最后,她收敛了笑容,慢慢叹了口气。水溶听着不是滋味,有心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如何接口。早在七年前,下旨赐婚的那一天起,命运就是满弓的箭,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他喉头抽动了一下,忍不住将她搂的更紧了些,用尽力气抱着:“我知道,如今说的再多,你也是不肯信了。不管你信与不信,我都可以为你做任何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吧,等过个三五年,孩子也大点了,我就寻个因由,向皇上请辞,外放到江宁去做个巡抚,反正官场早就腻了,不如求仁得仁,落得个逍遥自在。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嗯?”黛玉偎在他怀里,只觉得有如火在烧,心底最软处一片黯然。他的下颌挺在她头发上,硌的有些生疼。那温软的呼吸却像雪绒花一般,暖暖地拥了过来。她靠了一会说:“那王妃怎么办?”
水溶想了很久,说:“她毕竟于我有恩,在名义上,永远是我的正妻。至于旁的……我实是无力再还了。”
黛玉摇一摇头:“便是她真应了,太夫人也绝不会答应。你走了,留下这么大的家业,让她们怎么好生过活?”停了停,她抬起脸说,“你还这样年轻,以后的日子还很长远,若是让我带累的,背个不忠不孝的罪名,也太不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