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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已经是很久没回来了。
曾经它是我的家乡,如今却像是我身上的伤疤。我转过身,在忙乱的人群中压低了斗笠,逆流而走。擦肩而过的人群里无外乎都是些写着惊慌的面庞,女人们脸上捂着香帕大声尖叫,男人们青筋暴露地提着水桶向我身后跑去。我的身后是一片焚烧过往的灼热,从闹剧中抬头,楼阁上轻摇折扇的达官贵人依然云淡风轻地品茶、下棋、谈笑。
和过去一样,他们从不关心处于烈火中的人和事,曾经的欢声笑语哪怕被烧成瓦砾一堆,挥挥手,再建造一座又有何妨呢?哪怕,物是人却非。
我穿过人群,走过繁华的街头,拐进一条偏僻的胡同小巷,将一扇破旧不堪的柴门推开一条缝,左右看见四下无人,便闪身而入。
她慌慌张张地躲在门后,原本挂着淤青的眼角此时还挂上了泪珠,整个人瑟缩着,满是恐惧之色:“哥,你怎么才回来?你去哪儿了?”
那一年,白家的男丁都在菜市场被斩首,血淋淋的头颅像一颗颗西瓜,从洒满血的台阶上滚落下来。刽子手将我爹的头颅高高悬挂,直到夏日的高温将其腐烂,惹来了不少苍蝇。我满心想着复仇,直到我听说,她还活着。那个人说,只要我为他办事,白家总算还能活下来一对兄妹。
我终于还是回到京城。当我杀了那两个龟奴,踹门进去时,她蜷缩在柴房里的一角,浑身衣裳褴褛,透出些许的鞭痕。黑暗中她抬起有些淤青的面颊,静静地望着我揭下面罩,当她终于看清楚我的脸,那两行眼泪像刀锋,从我心上划过。
我用手擦去她眼角的湿润,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她的头,勉强一笑:“别怕。”她怔怔地看我,忽然用力将我抱住,哭道:“哥,我们走吧,离开京城,好好过日子……”
我什么都没和她说过,她却好像已经感觉到一切。她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可惜,为时已晚。
我握住她的双肩往后推,无视她的流泪满面,走向里面的房子,开始收拾为数不多的细软。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想要哀求,我一面忙忙碌碌地收拾、打包,一面自顾自道:“这些东西都是临时置办下来的,凑合着用。如今不比以往,以后,你要好好俭省,能不花钱就不花钱,在外头,你总是小心些为好,这里面几套男人的衣服你得常穿着了。只要等以后嫁了人,就不怕了……”她在我的话语中断断续续哭了起来:“嫁什么人?你要我嫁人,那我嫁人的时候,你来不来?”
我抽了抽鼻子,用力将包裹捆得更加结实,看着地面道:“马车在后门等着了。”
达达的马蹄,在青石板路上回荡。她撩着车帘子望着我的流泪的脸,渐渐远去,直到看不见。我的心也空了一大块,仿佛我与这片土地最后的维系,已经彻底断了。
到最后,我依然是开心的。因为我保住了,哪怕那个人权势滔天,仅仅凭一纸奏折就让我全家陷入血海。我报不了仇,却保下了白家最后一条血脉,用我自己的性命,用我仅存的全部的希望。
我在门前站了许久,旁边的那匹黑马已经不耐烦地嘶鸣起来。我摸着它黑得发亮的鬃毛,笑着问它:“马儿啊马儿,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没有做,你说那会是什么呢?”黑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它只是用蹄子在地上刨了两下,有些烦躁。我握住马缰,望着灰暗的天空,有些茫然,听见自己在说:“是啊,天要黑了。”
天气又点冷,我的大黑马打了两个响鼻。我拍拍它的身躯,笑道:“你也想走?”我望了望天边的斜阳,道:“那就带我去见他吧,在天黑之前。”
远远的,我望见了那道山门。牌匾上刻着“重明寺”三个大字,在晦暗的天色中,依然是我心中最后的光。我跳下马背,一路跑上石阶,途中不慎摔倒过几次,却并不觉得疼,心里一半欢喜到极致,一半又酸涩到了骨子里。我想笑,也想流泪。以前,家里的私塾先生教过我很多东西,只是从来没告诉我,爱一个人是这样绝望的一件事,爱是付出,是甘愿的燃烧,是无尽的深渊,是无怨无悔。我想见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还是想见到他!
推开庙门之前,里面隐约传来打斗声。推开庙门后,一道黑影冲我飞了过来。
方遥摔到我怀里,将我撞得倒退了几步。我抱住他虚浮的身体,眼看他嘴角的鲜血如一道纤细的溪流,心里的震惊难以言喻。看到我,他苍白的脸上突然现出惊慌的神色来,低声对我说:“快走,快走……”浓重的杀气扑面而来,直冲面门,我抬起头,只见天龙站在不远处,冷冷望着我们,眼底的血色透着深不见底的阴鸷与恐怖。
突然之间,只听“噗”一声响,傅世康的身影闪电一般晃到我们眼前,挡住了我们的视线,静止不动。他缓缓地回过头,说:“走。”我看见他苍白的嘴唇,望见他胸前那柄深深扎着的银色飞镖。
天龙的声音在被傅世康挡住的前方阴冷地响起:“都别走了,都给我师哥陪葬吧。”
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敲在我的头上,我的整个头颅,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开始嗡嗡作响起来。眼前的世界变得更加昏暗了,交错的打斗的人影像木偶戏一般久远而不真实起来,直到傅世康撞到一旁的柱子上,将柱子撞出了裂缝,天龙的掌风逼近我的鼻尖,我都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在做梦呢?
掌风停在我的眼前。是方遥拉住了他的袖子,说了一句话:“你忘了沙华的遗愿是什么?”
遗愿?听到这两个字,我忍不住开始发笑。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明明在我离开之前,他还能抱着我。好不容易我回来了,这些人就要跟我说方遥的遗愿了。我怔怔地望着天龙开始颤抖的嘴唇和身躯,问:“天龙,你师哥呢?”
天龙站在我面前,低垂着脑袋,地面上开始一滴、两滴,干燥的地面下起一场悲伤的雨。我又去问方遥:“我不是跟你说了,别让他死吗?”方遥撑着地面,缓缓站起来,我揪住他的衣襟,说:“我跟你说了的。”他闭着眼睛,半晌只说一句:“对不起。”
我眼前是怎样的一个世界?晃动的,昏暗的,不真实的。我抑制住自己想要干呕的冲动,分不清楚是大地在晃还是我自己在晃,我伸着手走向沙华那扇紧闭的门,感觉到眼前的道路变得越来越黑。我想他还在里面等我,不管他是在打坐,还是在念经,他总会站起来,成为我黑暗中的光芒。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他死了!”
我喉咙里那抹腥甜终于呕了出来,夜色中绽开一朵血花,越来越多的黑暗将它吞噬。我伸手向那扇被血染红的门,笑道:“对不起,还是弄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好像醒了,却沉沉的,睁不开眼睛。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知道自己躺在床上了,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别人在议论我:“心痛过度,眼疾复发……”
“什么时候能好,也说不准。兴许有一天忽然就好了,兴许……”
“哎,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另请高明吧。”
我看不见了么?我伸手去摸自己缠着绷带的眼睛。睁不开,果然也看不见。然而,我心里却渐渐浮起一抹微笑来。我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看不见了也好,看不见了,也好……
一只手,毫不客气地将我的手打开,声音一如当初的恼怒与鄙夷:“你想颓废到几时!”我不说话,只想躺在一片虚无中,在那片日夜颠倒、无知无觉的虚无中,所有人都还在,我什么都还没有失去。我怕我一开口,幻想便如泡沫,在日光下破碎。
天龙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忽然冷笑道:“你这个瞎子。”
寂静过后,他依然是在笑着说:“你这个瞎子,你有什么好的?”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断断续续落到我的手背上,伴随着他的话语:“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你这个没用的瞎子,师哥活着的时候担心你,死了还得担心你。你不该回来,师哥临死前,最怕就是你回来,可你,还是回来了。”
眼睛痊愈,是在三个月之后。大夫说,这是奇迹。三个月之后,我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样东西,便是漫天的白雪。
天龙和傅世康都已经离开了。我裹上貂裘,走在一片薄薄的雪地上,后院的树上都覆着白雪,那个小小的坟墓也是,下了一场雪,越发成了个雪团儿。方遥正坐在那片雪地里,往炭盆里扔纸钱,头发上、肩膀上也变得花白一片,像是忽然之间,老了几十岁。
我走过去,吸了吸鼻子道:“别烧这个,他不爱钱。”方遥低着头,继续烧,道:“不是烧给他的。烧给别人,好叫他们别打他的主意。”
我也坐下来,伸手掸开墓碑上的雪花,宛如那时在佛前的光阴。他始终静静坐着,而我已经习惯替他扇风、赶蚊子、听他念经。方遥手上的纸烧完了,他能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因此他不放过最后一次能嘲笑我的机会:“白小公子,原来,你一直都没发现,傅世康的失忆症早就好了。”
“是啊,他瞒过了所有人,”我裹紧自己的貂裘:“就像这个人一样。”
重明寺里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有一天,寺庙的门被人敲响,我以为他年故人来访,不期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翩然而至。我望着他布满褶皱的脸,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我说:“大师,能否为我剃度?”
都说人有三千烦恼丝,剃度之时,丝丝缕缕的头发被截断、飘落,跌落于地,许许多多的回忆,仿佛也随着它们跌落进尘埃里。我记得年少时在牡丹花会上遇见的一朵墙角盛开的花,记得牢房里透进来的白色月光,记得和方遥、傅世康提着酒坛子走在福禄街头时的似血残阳,记得那辆远去的马车,记得雨后的山笼罩着浅浅的雾……纷纷如落花雨。
终究只记不得那年。那年我还在连窗台都够不着的年纪,抓着娘亲的裙摆进了宫。觥筹交错的皇家内宴我并不喜欢,朦朦胧胧之间只有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正对我浅浅一笑。酒后正是春意暖,我偷偷跑到水池旁,去抓那池畔的花朵,一只无暇的手越过了我的头顶,将那花枝轻轻折下,递到我眼前。我望着那花与手,看呆了。不远处有人呼唤我,唤醒我的梦。
究竟又是过了几年?那年,他还没有出家。寺庙中烟雾缭绕,信众纷纷。我站在石阶下,有风行过,半空中飘来一片梦幻花雨,粉□□白的小叶紫薇在我眼前飞舞。恍然间,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花。忽然一只无暇的手握住几片花瓣,温柔之态,更甚花朵。我抬头,隔着花雨……
都过去了。我的少年时代随着他的离去而离去,那个青年也在我的记忆里像花一样朦胧。最后一缕头发落到地上,我听见他的微笑:“花,落到你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