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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念小天龙。”我对方遥说。
方遥正在厨房掀起一只笼盖,像老鼠似的四处翻找食物,没搭理我。窸窸窣窣地翻找了一阵,厨房里突然传出一阵漫长悠然的“咕——”,方遥的背影僵住。我托着腮帮子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慢慢转过身来,脸上写着许多懊恼。
方遥站在原地想了一阵,对我说:“不然,我们把傅世康迷晕了,随便扔到哪个角落算了。”
方遥从前没说过这样的蠢话,我想,他大概是真的饿狠了。
他口中的傅世康是不久前晕倒在门口的那名刺客,他晕倒得恰到好处,也失忆得恰到好处。从床上醒转的那一瞬间,傅世康对自己被五花大绑的样子感到很茫然,看人的眼神极其憨厚。头脑上围上一圈白色纱布,更显无辜可怜,一点没见在山崖上追杀我们三个的狠辣样子。我倒是很想杀他,尤其是在方遥偷偷耳语 “我见过他,江湖有名的刀客,据说是傅红雪的传人”之后。
傅世康对着沙华一脸疑惑地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我和方遥的脸色都在一瞬间变了,可随即傅世康便抱着头,像戏本上写的那样嚷起了头痛。我们都知道,有沙华在,这厮永远有改造重生的机会,哪怕这个人不肯放下屠刀,想杀的人还是沙华自己。
我们都知道的,沙华从未放弃过他自信能感化的每一个人。
之后我和方遥的双眼变成了老鹰似的眼睛,随时警醒,时刻提防,恨不得白天黑夜,轮流值班。很快我们便没有这个精力了,因为傅世康的食量大得惊人,揣起饭碗埋头就吃,刺溜刺溜几下,风卷残云,碗底干净得反光。更可恨的是,他用筷子的速度比他的刀法还快,电光火石之间,没给我和方遥留下一条菜叶。我和方遥盯着那垒起来的几个大碗,都懵了。
这么饿了几天,有一天方遥趁沙华不在,让傅世康去山上采药,胡扯了地形,拿着树枝在地上乱画了一通灵芝仙草的模样,拿眼睛一瞪,叫即刻动身。傅世康唯唯诺诺的,很听话,背着个背篓便出门。方遥将门拴上,冷笑着拍手。我坐在前院的门槛上啃馒头,眼看这一幕发生,向方遥投去鄙视的眼神,然而,我也并没有拦。
期间那门响过几次,门外永远是那个诺诺的声音:“是我。”我和方遥都假装没听见,晒太阳的晒太阳,练剑的练剑。那厮应该是在门外犹豫了一会儿,站了一会儿便远去了,似乎是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天色在那一天由晴转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秋风一刮,更是冷。门被扣得“笃笃”响,如秋风撞击大钟,傅世康又在门外闷闷地道:“是我。”
我看方遥一眼,方遥看着我笑了起来:“心软?他要是记起来了,你能打得过他,就放他进来。”说完便去收衣服。我隔着雨幕瞧那扇门,响了一会儿,之后又是脚步声。傅世康冒着雨,又要回到山上去。
后来终于响起沙华的敲门声,我撑着伞去开门,心里想着该如何解释伤残人士的离奇失踪。门缝处,沙华一手撑伞,一手拉着傅世康。我看着那雪白的手连着另一只黝黑的手,感觉十分别扭。我推开门,伞的水珠沿着伞骨往下珠串般坠落,有几滴落在素白的□□上。风吹起,衣袂飘飘。
旁边的傅世康,样子就很狼狈了。泥人一般,头上有几根草,鞋子上全是泥巴,衣裳湿了半边,头发也湿了,有几缕黏在一起,垂在闷声的眉眼之间。他低着头,不说话,情形比刚来时差不多,只没受伤就是了。方遥踱步过来,道:“哟,傅老弟,今早就没见你人影,怎么变成这样了?”
沙华皱着眉道:“贫僧回来时,傅施主正在山道上淋雨,好像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顿时感觉外面那阵清冷的雨要扑到我身上来。傅世康抬头望着我和方遥,依然闷闷的不说话,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沾着雨水的颜色。我很不自在,只能说:“还是,快进来吧,外面冷。”
这事情从此再不能干了。倒不是我好心,只是,每天清晨看那人戴着斗笠出门,心里总牵念着他回来时的微笑。俗世之大,无须再费一言一语,只消那片刻的眼神。
方遥说完那句蠢话,忽然一滞,直勾勾地看着我身后。我暗道不好,转过脸,果然看到傅世康闷声不响地站在门外,沉默地望着我们。正是那贼捉赃,逮个正着。
尴尬的沉默在双方之间蔓延。我很想开口说点什么,却一时也语塞起来。傅世康背着的双手伸到前面,双手托着一个小小的包裹,他低着头慢慢打开它,露出雪白的一团一团。是几个大白馒头。他闷声道:“这几个,给你们。”
我的肚子在此刻也咕咕叫嚷,如疯癫的公鸡。我只好红着脸,跑过去接着,蚊子哼哼唧唧似的道:“谢谢啊。”傅世康只是沉闷地“嗯”了一声,便不说话。我回头看方遥,方遥吹着口哨假装看天花板,我只好打着哈哈道:“之前,上次的事情,你……”
傅世康道:“我没说。”停顿了一会儿,又道:“我,吃得多,以后,我赚钱。”
之后几天,傅世康果然在每个黄昏来到厨房,不是带了吃的,就是带了银子。我疑心他是去偷了抢了,跟踪过几回,发现他一没化缘二没偷三没抢,竟是在镇上街头卖艺。看戏的群众叫得热烈,不过大多也欺负他老实,叫好的多,扔银子的少。我看他沉默地挨个挨个冲人递盘子,忍不住,偷偷拉他到墙角,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另一个法子,赚钱更快。”傅世康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我只会武功,不会别的。”
铁口直断的招牌,终于还是挂了起来。傅世康的演技,比起方遥来还是差了很多,除了回答一个“嗯”字总没别的表示,显示不了我神算的本事。不过总体而言,收入可观。傅世康常在中午时分两手提着两坛子女儿红回来,坐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我们碰坛子喝酒,偶尔才说一句:“这,好像,是骗人。”
方遥喝得尽兴,拍拍他的肩头道:“老弟,别担心,这样的日子,以后还长着呢!”
我知道方遥已经放下对傅世康的戒备,可我还存着私心。我叫上傅世康演戏,不是因为我良心发现,不是因为我同情他,而是因为傅世康在街头卖艺时那耍得虎虎生威的银枪短刀,一招一式都足见真功夫,由于对内力收放自如,在催山裂石的掌风打出之时,又迅速在方圆之地收了回来。否则那一干只知道看热闹的无知群众,哪里还有命在?
我这个内行,在墙角那处看得胆战心惊,冷汗直流。傅世康还记得他的功夫,记得他的名字,他甚至记得回寺庙的路。他唯一忘记的事,就是他是被派来杀掉沙华的。
很快,铁口直断的生意,再也干不成了。我和方遥勾肩搭背地回来,傅世康在我们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像一条影子。迎着夕阳的余晖,方遥打了个饱嗝,饱嗝里透出浓浓的摊子上的烧鸡味,我笑着也打了个嗝,酒气混杂着烧鸡,仿佛又是中午那顿好吃好喝。我俩都指着对方的鼻子嘻嘻地笑:“瞧你这吃惯了青菜萝卜皮的,吃了顿肉就……”身后始终不发一语的傅世康突然停在东倒西歪的我俩身后,只说了两个字,这一路上唯一说的,只有这两个字,却好像回魂大咒,我和方遥的酒都醒了。
他说的两个字是:沙华。
沙华的身影,立在高高的台阶上,沉默如雕塑。那平静的目光仿佛穿过了这段距离,落在我和方遥手中两坛子摇摇晃晃的酒坛上。我和方遥,在他的眼中,自觉都成了卑微的蝼蚁。我将酒坛子往旁边的草堆里迅速一扔,伸手拍自己那酡红的面颊。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就像一只手舞足蹈的丑陋的猴子。
佛殿里的蚊子,终于没那么多。秋天到了,我在地板上坐得久了,屁股便冰凉冰凉的。年久失修的门也漏风,风一吹,我便缩一下脖子。我不知道沙华是不是念完了经,我搓着手的时候,他忽然睁开了眼睛,只道:“你不必如此。”
他握着手中那串深褐色的念珠,深潭似的眼眸将我覆盖:“我不是生气,而是,离开了寺庙,对你而言,终究不好。”
夜渐渐深了,外面,大约是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朦朦胧胧,叫人看不清楚回房的路。我躺在床上,透过天窗去窥视广袤的星空。丝丝缕缕的笛声如窗外的风拂面,那是方遥正坐在屋顶上吹笛子,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对着空中一抹残月,在想些什么。
可是沙华的话还在我的耳边回想,分不清是真是幻。他说,寺庙可留众生,但不知众生愿不愿意。他说,在寺庙,过往如云烟,即使是最隐晦的情感,在佛祖座前,也可坦诚。直到最后他摸着我的脸说,能不能留下来?
我都怀疑,那只是我的一场梦罢了。
终有一天,我会回到过去。回到被四处追杀的日子,天还是这么黑,草丛与森林无边无际,野兽在黑暗中蛰伏,而我无处可逃。危险是摇晃的火把,在我身后追逐,我总觉得它们离我很近很近。我要跑,我要拨开眼前的乱象,我想找一个山洞,在里面当一个无知无觉、没有声息的人,也许只有连我都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灾难才会结束。蓦然回首之时,我还是看到她向我伸来的无助的手,眼泪落在滚滚烈焰中,冒出白烟,氤氲了我全部的记忆……
那一天,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