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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还是低估了大悲寺。我没想到这么破的地方,这样荒的山,居然也有贼上门。
“吓死我了,原来是个瞎子。”我听见对面那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随后一步两步地摸到我跟前,用手在我脸前来回晃了两下,我鼻子尖前便拂过了两阵风。我听见那人怪笑了两声,一把凉凉的东西便搁到了脖子上。
“喂,瞎子,要是想活命,就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
我慢腾腾地在身上摸索那并不存在的铜板。那人见我双手哆哆嗦嗦的摸不利索,“啧”了一声,干脆亲自动手,收了刀,一双大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我被摸得发痒,忍不住挥了挥拳头,听得一阵风声起,随着“砰”的声音,哎哟声不绝于耳,那人在地上一边疼得打滚一边含着满嘴血叫骂:“你,你你你,你这个瞎子,你……”
我这个瞎子怎么了?我这个瞎子熟门熟路地回了房,翻箱倒柜地摸出一串麻绳,扯了扯还觉得挺结实,便熟门熟路地回去,听得脚步声踉踉跄跄,足尖在那人背上一点,那人又飞了出去。我上前两步将他提起来,在他的胡言乱语中将他扔到树干上,捆成粽子。
那人哭了起来:“大爷,我就是瞧着寺庙里没人,想偷几个馒头吃,我、我几天没吃饭了,大爷您手下留情啊!”
我怒道:“谁跟你说寺庙里没人的!上面不是还有一个袖手旁观的!”话音刚落,树顶上果然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偷东西的小贼不知是抬头见到了什么,哭得更厉害了:“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饶命啊!佛祖大发慈悲饶命啊!”
小鬼用鼻孔朝上的语气道:“不是几天没吃饭,怎么还有力气号丧?不是几天没吃饭,这几天厨房里不见的馒头有几个?”小贼的哭声听起来已经是涕泪俱下,求饶的话都变得颠三倒四,没过多久那哀嚎便小了下去,直到无声。我踢了踢他,没有反应。
“喂,他没撒谎,真饿晕了。”树顶上传来小沙弥的粗声粗气:“等着。”我听到一阵迅速的风声,树叶飒飒,小鬼好像飘走了。日头似乎渐渐上来了,我觉得有些冒汗,抬头对着天空,眼睑上似乎覆盖着一层强烈的暗白的光,我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眼皮。折腾了这么久,早晨已经过去,不仅是这日光,从我肚子里传来的委屈的叫声也在提醒我,已是正午。
我横竖是看不见,百无聊赖地趴在饭桌上等开饭。厨房里面正在煎炒焖煮,不亦乐乎,我的肚子叫得越发欢快。勾人的香气从我鼻子飘了过去,我随着饭菜的味道狂奔而去,只听到那小贼哧溜溜乱吞的声音。我简直恨得牙痒痒:“喂,你宁愿先喂这小贼也不让我吃饭!我是病人,我也很饿!”
“他偷了厨房那么多馒头,我不仅没惩罚他,又施舍他一顿救命的饭,他欠了我这么多,吃饱后就要留下来当寺庙杂役,打扫做饭什么的,以后都要做。”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能感受到小沙弥有意无意在我身上瞟的那不屑的一眼,意思是:他起码还能干活,你只是一条瞎了的米虫!
我据理力争:“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可是个拿刀架我脖子上的贼,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收了他,你不怕他做饭的时候下毒,你不怕他趁你们睡觉的时候捅你一刀?”小鬼很淡定:“不怕,他最多在做饭的时候偷吃,但是他也不敢,因为他偷吃一次,我就打他一次。”
我尚还在震惊这个小鬼身上自然流露出的悍匪气概,那个贼已经含着饭委屈地哭了出来:“怎么打人?你们这些和尚,不都慈悲为怀的嘛?”
我忽然对那贼有些同情,多希望他能争气,一脚过去将小沙弥站着的小板凳踢翻。我正想着,就听到小沙弥跳了下来,傲然道“吃完了,没你的饭”,然后拎着小板凳傲然地离去,我赶忙追上去追问他师哥的下落。小沙弥停了一下,似乎心情更差,重重地“哼”了一声便没再理睬我。
我横竖坐着饿着都很饿,干脆跑到山门前等那个人回来。日温在我身上从炙热到温暖,再到有点冰凉,一丝丝的风从我脸上飘过去,我摸摸自己的肚子,已经不会叫了,大概也是饿习惯了。我的思绪飘啊飘,终于还是飘到了从前。
从前,从前我在酒楼里和那些狐朋酒友在花楼里豪掷千金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连一碗白米饭都吃不到。
那个时候,也有这样的一个黄昏,我记得那天的晚霞如织锦般艳丽,风中传来阵阵酒与花的香气,我和那些人游荡于京华的街头,城墙脚下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满头打结的乱发掩着干枯的面庞,肮脏的破碗还缺了几个角。偶尔有几枚铜板落下去,那乞丐也不动,瘫在那儿任斜阳晚照。我们一行人当中有几个指着他议论:“该不会死了吧?”
几个人恶作剧地拿扇子去拨弄那人的乱发,那乞丐终于动了一动,露出一张仿佛涂了黑炭的脸,那张脸上有一双全无生气的眼,眼珠上仿佛蒙上了什么东西,灰暗的,仿佛大雨之前的天空。
我被惊得一哆嗦,可是同行之中岂能丢脸?我便假装恶心:“走吧走吧,那乞丐一身的臭,熏坏了我!”
那天,我悄悄往回看,那乞丐瘫坐在那儿,从那堆乱发中缓缓淌出了两行眼泪。
大概这是报应吧。我伸出双手,抚摸自己的一双眼。以后该何去何从呢?我茫然地想,如果我瞎了,是不是也该寻个墙角窝着?听说乞丐常跟流浪狗一同抢食,除了破碗,我是不是还应该拿一根竹竿当打狗棒备着?
“施主,”那人的声音在晚风中,听起来像梦一般缥缈:“你怎么哭了?”
我大概是在回忆的间隙漏了他的脚步声,我在心酸之余努力挤出一个坚强的笑容,犹豫要不要向他控诉小沙弥虐待我的事实。他伸出手将我扶起来,他这一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傻乎乎地蹲在这里半天,当下两腿全无力气,直挺挺地冲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在他怀里嗅了嗅,奇道:“你去爬山了?”
“我去给你采点草药,天龙没和你说吗?我特意交代让他弄点好吃的给你。”他这么一说,我终于忍不住了,咬牙道:“那个小鬼压根没给我饭吃,他虐待我!你看,我都快要饿晕了,你再晚回来一步,吾命休矣。”
“胡说!”飞快的脚步声像风似的扑腾过来,小沙弥狠毒的眼神仿佛在我俩身上转来转去,恨声道:“别听这厮装蒜。为了他,咱欠了一屁股债,厨房里只有馒头,现在可连馒头都没有了!”
我在他怀里一边纳闷地思考这小鬼到底是打哪儿来的,说话如此犀利,一边在他怀里抓着他的一角气若游丝:“哎哟,我头晕,我实在是要饿晕了……”
他一路扶着我进来,我一路感受着背后那如芒在背的炙热的目光,心中危机感与报复的快感共存。他忽然开口:“那树干上怎么绑着一个人?还晕过去了?”
当晚,我的筷子与那小贼的筷子做着不懈的斗争。虽说我也是练过的,毕竟还是瞎了,盲人摸象一样在盘子里乱夹几乎要夹到人家脸上去,耳边听着那小贼大快朵颐,享受胜利的果实,我就有些窝火。我愤愤地放下筷子,用手拿碗里的馒头啃。旁边的那人看不下去,夹了一筷子豆芽放我碗里,令我大为感动。
小贼哧溜溜地吞饭,嘴里含糊不清,还能傻笑:“出家人,果然,果然还是慈悲为怀啊呵呵呵呵……”小沙弥果然不屑地哼了一声,只有那人,对谁都和气:“你叫什么名字?看你年纪轻轻,何必做贼?”
小贼又开始哭:“我,我叫万金宝,家里是种田的,税赋太重,家里没钱,爹娘没办法,买了三包老鼠药。我本来也要死,谁知道,谁知道……”小贼泣不成声。和尚安慰他:“没事,慢慢说。”
小贼哀嚎一声:“那药铺真药混着假药卖!我那包刚好就是假的!他们连老鼠药也作假!”听起来他似乎要摔碗砸桌子了。
因此,万金宝没死成,做了贼,头一次偷的就是药铺。我忍不住问他:“哪家药铺这么缺德?”心里默念,最好不要是那龙家医馆。万金宝哭得抽抽搭搭:“叫瑞康堂,那儿的掌柜的年纪不大,心肠挺坏。”
那人忽然对着我道:“说起来,还未请教施主尊姓大名?”
我脱口而出:“白清静。”
这三个字一出,全世界都安静下来。我愣住了。白清静,白清静,这个当初大家眼中的白公子,这个家道中落后他们避之不及的白公子:白、清、静。
我就是白清静。
“白清静?”万金宝奇道:“这不是那个通缉犯的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