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1 / 1)
眼前,依稀是追逐的火把、呐喊、焦黑的皮肉、无尽的汗水与泪水,一晃眼之间,仿佛又是在杂草丛生的乱石之间、古刹寒寺矗立于苍茫夜色之中,有一道门在我眼前打开。
我很好奇。直觉告诉我,打开这道门的人,会是个有趣的人。我探出脑袋,看着那道门缓缓向两边开启,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快要见到了,我想。我的嘴角不自觉上扬。
那道门的背后似乎立着一个人影,忽然之间,那人的身上光芒万丈,铺天盖地的白色光线将他勾勒成一片剪影,直至湮灭。湮灭之时,有几颗星星在我眼前飞旋而过。
再睁开眼睛,却是许久不见的死老头子,披着那件灰不溜秋的袍子,眯着一只眼睛,正举着碗口大的棍子在我脑壳上比划来比划去,见我醒了,嘿嘿一笑:“小兔崽子,可醒了?”
“我要是再不醒,你是不是还要敲我一棍子?”
老不死随手将棍子扔出窗外,在窗外传来的野狗的乱吠中,我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傻小子,别睡了,快醒醒,我不是说了,窗关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耐烦地揉着微微涨痛的脑袋,趴在桌上咕哝:“老头子发什么疯……”
大约是犯困了吧,我趴在那儿,看春日的微雨斜斜地敲打着窗台,看桃花片片纷飞,看一双燕子从我视线中掠过。风,在拂动我的发梢。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好像许多许多的这样的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然而我看着它,心里却空落落的。一双手搭上我的双肩,有个人在我耳边说:“你看呐,在你身后,门开了……”
门开了,门开了。似乎我的一生,就等待着这么一刻,那道门打开的一瞬间,那是为我而打开的一道门。
我回过头,看见门后面立着一个人。那个人静静地立在一片光芒中,不说话,不靠近。那是很干净的白光。就像是一个在黑暗中待了太久的人,我也想走进那片光芒中,然而那片看似柔和的光芒,随着我的走近,渐渐变得如利剑般刺眼。那就像是真实的利剑,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我感觉到,血色慢慢涌上我的眼睑,我的肌肤像纸片一样脆弱,正在寸寸爆裂。也许,在真正走近光芒之前,我就会变成真正的尘埃了。
但我还是无法停止,我要走,走进那片光,站在那个人的对面。我想,看清楚那个人是谁。
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才配站在一尘不染的世界中?又是什么人,会为我这样一个人,向污浊的凡世敞开大门?
不是疯子,就是傻子。总之,会是有趣的人吧。
快要走近了,我的眼睛越来越疼,大概这是最后的一眼,我在所有光的利剑中,奋力睁开眼睛,感受到眼皮的撕裂——
呼。
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飞上陈旧的房梁,躲在上面窥视着。一束阳光中,尘埃在缓缓向上漂浮,如放慢的漩涡。
干净的床榻。打着补丁的薄被。简陋的枕头。垫着一本《金刚经》的桌角。桌上有个水壶和一个大碗,旁边的盘子上堆着几个瘦弱得可怜的馒头。
这看起来就像是个山野人家的草房,被临时收拾了出来。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我闭上双眼,将记忆倒退到可以追溯的时候,浮出脑海的却是喷涌的血泉、狰狞的面容、熊熊燃烧的火把和阵阵的呼号,我在漫天的刀光血影中猛地睁开眼睛。这一切令我心惊。我抬起手,看见了包着白布条的手。我又摸摸自己的脸,摸到的似乎全是布料。
我被裹起来了?
一个鲤鱼打挺,脆弱的床板咿呀叫了一声,连着我全身的骨头都折断似的响动。我疼得几乎要掉眼泪,在床上胡乱地挣扎了半晌,怎么也止不住疼。正痛得不可开交,房门忽然开了,不知是何年何月的阳光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出一个细小的人影。
很多年后,每当我想起这一幕,都会哭笑不得。那个时候,我被包成了一个雪白的粽子,白里透红,白的是布条,红的是鲜血。那个时候的天龙也远不如他长大以后俊俏,甚至比不上很多年以后的悟道能吃、讨喜。他时常蹙着眉头,小小年纪却似乎有万种闲愁。
我怪异地看着门口那个同样怪异的小沙弥。那个小沙弥背着双手,皱着眉头,嘴角下垂,一脸不善地瞪着我。
对视了一会儿,我忽然感到空气中有股不同的味道,就像是在一堆干草上,迸出了一点火星。小沙弥终于开口,一开口,更是不善:“你、找、死!”
那个小沙弥始终藏在身后的双手腾出了一只,那里面,紧紧攥着一块滚圆的石头。我还来不及思考,这么圆的石头是打哪儿来的,那块圆圆的石头就冲我飞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我从未见过一个小小孩童有这样狠辣的身手,正对着我天灵盖砸,若是被打中,我额头上那块骨头只怕就要碎成一地了。
放在平时,再快的剑我也躲得过,力度再大的拳头我也挨过,奈何全身都是粗糙僵硬的布条,本能之下敏捷地一侧身,一股寒意从我面庞上掠过。然后,我的额头忽然觉得滚烫起来,还湿漉漉的。
流血了。我看见有血迹在我白色的身上蜿蜒而下。门口的小沙弥不作声,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出现了,这一次,一柄飞镖直取我的咽喉。
很多年后,每当我想起这一幕时,都会哭笑不得。我笑的是当年总愁眉不展、少年老成的小天龙,而会让我哭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个轻飘飘随手夹住飞镖的人。
他的出现是一阵风,带着檀香味的风。我看着那个披着褐色袈裟的人挡在我身前,白瓷似的指尖夹着那柄利器,耐心地教育小沙弥:“佛门净地,严禁杀生,更不能杀人。你不是说你记住了吗?”
小沙弥当然不服从管教,全身都气得发抖,恶狠狠地迸出几个字:“那个人,不是好人!”
我在这几个石头一样的字里,猛地颤了一下,我前面那个人也叹息了一声:“众生平等。”
我的额头似乎渐渐冷却下来,视线却越来越模糊,模糊中,小沙弥那道冷冽的目光却分外清晰,让我遍体生寒。不知过了多久,小沙弥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踪影,我眼前那个人又叹息了一声,他的叹息声那么好听,将我晃晃悠悠的神智又拉回了一点。
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了几下,身下的床板发出古怪的声响,在我的预感中,伴随我身体的陡然下坠,哗啦啦尘埃与碎片共同飞起,掩盖了我最后的视线。
我最终晕倒在一片狼藉中,就像三天前的那个夜晚,我鲜血淋漓地倒在他的庙门前。可惜,无论是那个夜晚,还是此时此刻,我都没能看见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