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吻(1 / 1)
大厅里站着个衣着考究的矮胖妇人,一身定制西装裙,臂间挎着个米黄色手提包,LOGO标志醒目地摆在中央,手腕、耳垂上的首饰来回摇晃,闪耀着刺瞎狗眼的银光。
这风格……果然是汪阿姨。左伊伊几乎要哀叹了。
妇人已转过头,露出被汗渍融了浓妆的正脸。瞥到左伊伊,她冷哼一声,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翘着二郎腿,大腿处的丝袜被拉扯得极薄,看上去随时有崩裂的危险。
“真是怪了,一进这屋子我就闻到股怪味。”汪母嘴角扯着一丝笑,她一笑,本就高的颧骨越发向外突出,成了一副刻薄相。她意有所指地上下打量了左伊伊一番,方才刻意学着贵妇的语调慢悠悠地说,“原来是你在这儿啊。”
她抬肘捂嘴笑时,腋窝挤出的副乳明晃晃地在左伊伊眼前晃悠。
左伊伊默默收回视线,像没听出她的画外音般,微笑着不失恭敬地回道:“我还以为这是您的安排。”
“我的安排?”汪母像被踩了一脚般蹭地站起来,一手掐腰,另一只手食指指着左伊伊的鼻梁,“左伊伊,你还记得我的安排?!”
“我没破坏我们当时的协定。”左伊伊此时抬起头,一双眼睛坦坦荡荡地直视着汪母。
“没破坏?没破坏,你前几天又纠缠城城?”妇人冷笑着,“我们汪家再落魄,也只容得身家清白的姑娘进门!”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左‘小姐’。”汪母眯起眼,在“小姐”二字上加重语气。
左伊伊猛地攒起手握紧,她脸上没了笑影,面无表情地盯着汪母,“您说的事,我没做过,无论是这件,还是汪城的……”
“行了!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类人图的啥?”汪母不耐烦地打断她,扭头从包里抽出一张支票,劈头盖脸地砸到左伊伊脸上,“我再给你二十万,彻底和城城断了联系!”
纸片的一角恰好刮过左伊伊的侧脸,留下一道血痕,晃晃悠悠地从她眼前飘落。左伊伊低头看着地上的纸片,许久之后,她弯下膝盖把它捡起来。瞄到上面的数字,她弯唇莞尔,“好高的价啊!真感谢您这么看得起我的人格。”
她抬头保持着微笑,“您知道吗?从和汪城交往开始我就在等着这一天。”
“婊*子!”出离愤怒的汪母抡圆了膀子,快准狠地打出去。
啪地一声,左伊伊被一巴掌扇得头偏倒向一边。
她侧着脸,顿了下,拭去嘴边渗出的鲜血,转眸,笑兮兮地看着还没收回手的汪母,“谢谢——啦。”
尊严?她的尊严能值二十万?她真心诚意地感激汪母。
“神、神经病!”汪母反而被她厚颜无耻的笑瘆到,色厉内荏地继续咒骂她,“婊*子养的神经病!”
左伊伊可以容忍,但刚刚走下楼,隐匿着的泰特却没法坐视。他瞥到左伊伊脸上的红印和血迹,妇人明显恶意的语气入耳。压抑的怒火簇地腾起冲破围栏,一浪又一浪地席卷胸腔。他甚至忘了假装刚从内里走出来,直接现了身形,挡在左伊伊身前,阴沉着脸,就要推开气势汹汹的汪母。
他无意识握紧的拳头被左伊伊按了下来,她迎上他低垂的眸光,低声说,“算了。”
汪母的小眼睛来回扫过他俩,很快抓到了把柄般地哼笑,“哟,这么快就找到下家了。”
他听得出汪母污蔑的口吻,眼底渗出深重的戾气,秀致的脸庞泛着毫不掩盖的阴鸷,正要逼近汪母,左伊伊突然从他身后迈出来。
“答应您的事我会做到,您也不要再烦我了。”
汪母正打算呵斥她,不经意对上他阴沉的逼视,被唬了一跳,竟连连退后,差点扭了脚,她低声咒骂了一句,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左伊伊在她想撂狠话时连忙赔笑着把她送出门。汪母这才感觉到找回场子,昂起头趾高气扬地坐进车里。
汪母离开的时候,左伊伊都笑僵了。她掐了掐自己的脸确认那儿是不是又厚了一层。这么多年她一直靠着这份儿死皮赖脸的无赖劲儿活着,本就是习以为常的生存状态,不知为什么今天让她格外疲惫。尤其,还当着隔壁小弟弟的面。
她时常姿态狼狈,惯常地不以为意,但是莫名地不想让他看到这一面。
她微微侧头让头发滑下来遮住被打的半张脸,在他的注目下那儿愈发火辣辣地疼。她垂头,从他身前走过时低声说:“不巧,我现在没法招待你。”
她没有看他,低着脸朝楼梯走去,赫然一副“送客”的意味,却被他蓦地拉住胳膊。
他拽住她的手臂,借着这股力一手揽过肩膀,猛地把她按进怀里。
她惊异地扬起下巴,眼睛瞪得大而圆,他忍不住微笑,但被她长久地盯着又有些本能的紧张。按捺下亲吻她的冲动,他佯装自然地解释:“我觉得你需要一个拥抱。”
“一个友情的拥抱。”他补充到。
她倏然放松,噗地笑出来,嘴唇贴上他的面颊,轻柔地磨砂着停留了一会儿,随后退开,笑语盈盈,“感谢你伟大的友谊。”
看到他满脸惊愕,整个呆住的模样,她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弟弟。”
“再会。”她转过身,踏上楼梯台阶,走进二楼卧室。
泰特愣愣地抚上侧脸,片刻后才想起来隐匿,赶在她关门之前闪进房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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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伊伊很累。
她嘭地关上门,把外界的一切拒之门外,回过脸撤下了强撑的笑。
她缩进床榻里,长发蜿蜒而散乱地落在白枕套上,她把大半面孔埋在薄被中,久久不动。
泰特知道她没有睡,他轻轻躺在她身后,从她背后隔空环住她,他感觉到她的颤抖,有时剧烈到他以为她会失声哭泣,但她没有,她始终没落下一滴泪。
渐渐地,她似乎就那样安然地睡着了。
他拨开她盖在脸侧的头发,她的半侧脸已经肿起来,被汪母手腕上的华美的首饰刮出的隐不可见的伤口这时也渗出了道道血丝,印在瓷般细腻娇嫩的皮肤上分外触目惊心。
他趴在她肩头,细心而认真地舔舐掉她脸侧的血痕,而后收紧臂膀,切实地把她抱在怀里,长久地不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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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伊伊压根不难过。她只是想到了玲姐。
她在荆州住的居民楼坐落在老城区,后街暗巷里藏污纳垢,满满一条街的洗头房和小赌档,半夜听到打架骂街更是常事。为了就近方便上班,很多小姐也住在那栋爬满爬山虎、不见天日的危楼里。
姐姐们很和善,她父亲终日酗酒,后来干脆扎进读档里不出来,是那些姐姐一人一顿地轮流给她饭吃。年幼的左伊伊正是从她们那里学会做饭,学会讨生活。
然而,玲姐是她最怕的一个,吐红嘴唇,画绿眼影,下班后也顶着浓妆,嗓门大,性格也泼辣,常常得理不饶人,扯着嗓子和街坊邻居对骂。
但玲姐教了她很多。
她父亲染上赌瘾,赌得叮当响,要债的人把家里砸得稀烂,在门口泼完狗血,当着她的面暴揍他。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头都懵了,本能地跪下来,额头一遍一遍磕在水泥地上哭着求他们放过他。
父亲的哀嚎和那些人的污言秽语经久不息,多年后仍回荡在她梦里。
眼泪不值钱,尊严……她的尊严更是一文不名。她看着眼泪活着鲜血浸入水泥的裂缝里,学会第一课。
玲姐教了她第二堂课。
十几岁的时候,她父亲被关进了赌档,老板扬言要“废了”他。她手足无措,又恐惧又想逃,最后咬紧牙,逼着自己冲进赌场,用砍刀劈出一条路。
她害怕得要死,还要装作镇静地和赌档老板谈条件,绝望到了极致反而爆发出狠劲。
她很幸运,赌档老板也足够好心,笑着赞了句“虎崽子”,竟放她和父亲走了。
这些没击垮她,反而是父亲紧接着揪住她头发骂她是个贱*种的醉话让她彻底崩溃。她噙着泪,站在危楼顶层,看着底下的万家灯火,摇摇晃晃地就要从那儿跳下去。
是玲姐打醒了她。
玲姐一把拽住她,把她甩在地上,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她被她扇懵了,呆滞地坐地仰脸看她。
“左伊伊,你给我记住了,”平时蛮横的女人眼里闪动着泪光,声嘶力竭地冲她大吼,“这世上就没有他妈的天经地义就该对你好的人!哪怕他是你爸!”
“要活着就别他妈的太把自己当回事!”
别把自己当回事。左伊伊一直记着玲姐的话。
后来渐渐明白她的微言大义。
活得轻贱了,也就活得轻松了。
她能抓住的就是母亲留下的那一点执念。终有一天她会成为一流的舞者,她会到林肯中心跳舞。
那时候她连林肯中心是什么,在哪儿都不知道。她只是记着她母亲在文工团舞台上闪耀的模样,记着母亲临走时提过的这个名字。紧紧揪着它,念着它,仿佛就有了动力。
别向这个世界索要什么,别对周围的人抱有期望,左伊伊不值得,她不够重要,没重要到让他们为她兑现承诺。她也不奢求他们的善意。有是幸运,没有是常态。她始终保持清醒,始终和其他
隔着层无形的膜,再开心的时候也不敢忘记。
但她后来又遇到了曾经的青梅竹马汪城。
他让她过了段快乐的日子,她幸福得几乎要眩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