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番外(1 / 1)
番外一 考古与盗墓
“红老师,红老师,您看!”
女学生方才小心翼翼将夯土堆清理,此刻见到□□在外的尖底瓶,自是十分兴奋。
二月红将瓶身捧在手里,细细端详,终是露出微笑。女学生见二月红这般微笑,顿觉赏心悦目。听说自家老师从前是长沙的名角儿无奈□□时被人毁了嗓子,听说自家老师从前是倒斗的,听说老师同总司令张启山是至交好友,又听说老师因为师母的缘故终身不娶。总之传言林林总总、真真假假。而当自己见到二月红时,却又是另一番感受。
如今人人早已褪去长衫改穿更为便捷服饰,二月红却依旧一袭素白,显来格格不入却又自成风骨。原想这般人是不会考古的。女学生选择考古之时亦听说考古同农民无异,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营生。因而见到二月红时颇为惊异。这人已过杖朝之年,却仍是精神矍铄。一双手甚至莹白如玉,看不到半分风烛残年之态。如今同他们野外考古,风餐露宿亦不见疲态,只是动手较少罢了。
“有了这东西,至少咱们也能反驳一种观点。”二月红的声音有些嘶哑,但并不虚弱。想来传言其声带有损,应是事实了。
“是啊,老师,什么仰韶文化西来说,咱们在这儿,清理出了折腹盆、曲腹钵、长颈束腰尖底瓶、深腹罐还有圈足豆。除了绳纹、附加堆纹,还有篮纹、方格纹。怎么看,仰韶文化也是土生土长的才对。”听着女学生叽叽喳喳,二月红倒无半分不耐,而见到自家老师这般淡然模样,女学生吐了吐舌,为自己的活泼好动略感羞意。
是夜,考古队员钻进帐篷休息,女学生半夜起身,却见二月红望着头顶繁星。
见到女学生,二月红温和笑笑,“怎么不睡了?”
“我……”见女学生有些难为情,二月红算是明白过来。“走吧。”他说。行至荒野,二月红背过身去,“虽说只有一角,丫头还是相信我的听力吧。”
待二人回到营地,许是刚刚近距离接触之故,女学生对二月红除却好奇之外,多了一份亲切。见二月红并无睡意,所幸和他并排坐在工地聊天。
“老师怎么没睡啊?”
“睡不着。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觉浅一些。”
听得二月红这般回答,女学生嘟了嘟嘴,“您一点都不像80岁的人。我爷爷70岁的时候都眼花耳聋了。”
“是么?”二月红温和地看向女学生,“那你爷爷现在还好吗?”
女学生瘪了嘴,“爷爷都去世十多年了。”
“抱歉。”二月红有些歉疚,他本意并非提及伤心往事。
女学生倒不在意,“开始是有些难过,但后来时间久了,提起还好。我爷爷本就身体不好,结果□□时候被打成了□□,硬要他接受改造,结果……”说着不在意,却是红了眼眶。二月红将人搂在怀里,拍着女学生的背。
半晌,女学生平复了情绪,从二月红怀中坐起,“老师,和我讲讲您的事吧?”
“我的事?”二月红本不欲再提,此刻见女学生眼中光亮,却是不忍拒绝。许是年纪愈大,愈发重情之故。
“那便从梨园讲起吧。我从前,还是长沙的名角儿呢。”随着二月红的讲述,女学生放佛见到数十载前,梨园之中的身影,一颦一笑,沁人心肺。待二月红停止讲述,女学生终是忍不住开口询问传闻,“老师,听说您的嗓子也是在□□中毁的,是吗?”
二月红闻言微顿,旋即不在意地说,“恩,因为一些事故。”女学生敏感查知二月红不愿多提此事,也就娇笑一声揭过话题。而二月红思绪却已飘向□□。
彼时,小翻译已是梨园掌柜。小翻译称旧时戏曲为奢靡享乐之物,声称要改戏。随后出了八个样板戏,这一决定竟也得到支持于全国推行。而原有京戏唱念做打的行头,能烧则烧,端的是一片干净。自己去向小翻译质询,未入梨园,却被一群红卫兵截住。指控自己曾为日本人唱过堂会,称自己是“腐朽没落阶级的产物。”尚未来得及反映,却被擒拿捉住,辣椒水生生毁了自己的嗓子。张启山那时亦被软禁,却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一番折腾终于从红卫兵手中保住自己。后来再想起,那辣椒水,怕也是自己好徒弟的手艺。后来,小翻译陈年旧事被翻出,做过日本翻译一事摆上台面,被迫下乡接受劳动改造。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总之□□结束也没见到小翻译,应是客死异乡了吧。
人死灯灭,是非因果也就不必再说。数年之后,张启山平反,国家推行文物保护,自己便又进了大学,成了考古学的教授。只这戏,已有数十年不曾唱过了。
“那老师怎么成了老师呢?”
“因为,年轻时心悦之人。”见女学生不解,二月红解释,“他曾说,考古是于国于民有益之事,一个国家如果没有文化支撑,必不长久。而我偏巧以前暗里做的是死人生意,也算是金盆洗手了吧。”
“老师以前真是盗墓的啊?”见二月红默认,女学生更是兴奋,“老师,您给我讲讲九门的故事好不好?”听得女学生的撒娇,二月红点头。
“九门,原是盗墓起家。上三门为官,平三门为贼,下三门为商。上三门是佛爷我,还有半截李。”
“佛爷?”
“就是总司令。从前他不知从何处盗来一尊大佛放在家里,也就被叫佛爷了。”
“那佛爷是不是最厉害的人啊?”
看着小姑娘崇拜的神情,二月红温和一笑,“是。佛爷是九门中最厉害的人。”
二人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在说到陈皮拜二月红做师父的时候,小姑娘倒吸一口凉气,想来是没有想到阎罗会有一个如此温和的师父。
“就是这样了。九门因盗墓而兴,却因张启山一人而败。如今,吴老狗鼻子已废,陈皮疲于躲避追杀,半截李下落不明,黑背老六已死,解九投靠吴老狗也只是残喘,老八和副官在东北,霍氏小富即安这两家也不做倒斗之事,九门也就这般解体了。”
“这些,都是佛爷做的?”女学生睁大了眼,却未注意自己已同二月红一样,称佛爷而非司令了。
二月红点头。
“可是,佛爷为什么这样啊?”女学生有些不解,“同是九门,为什么要……”自相残杀。
“因为要杜绝盗墓的生意,首先要把九门这个隐患拔除。”
女学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佛爷也是不容易。”
二月红闻言有些惊诧。这些年来,九门中人怨恨张启山心狠手辣,旁人也说张启山图谋富贵不择手段,就连朝夕相伴的副官都远遁东北再无牵涉,却不料如今一个二十余岁的小姑娘说出这般话来。
“佛爷他,一定很辛苦吧。不被理解,他是不是很孤独?”
二月红听到这话,却是摇头,看向女学生的眼光愈发温和。“不,他不孤独。”因为在做他觉得有意义的事,所以不孤独。因为有我陪他,所以不孤独。自然这两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老师,您觉得考古和盗墓有什么区别啊?”
这些年不是没有人这般问过。譬如九门之中常有人说,考古是正规的盗墓,而盗墓是不被认可的考古。
“盗墓从前发起于曹魏。那时称摸金校尉,为战事从死人处借钱,这是最初官盗。而民盗古已有之。后来官盗民盗皆有所发展,日益壮大。”随着二月红叙说,女学生对盗墓历史亦有一定了解。
“如果要说考古和盗墓的区别。那就是,盗墓图一时之财,考古却图个长久。不同文物对温度湿度要求皆有不同。考古发掘,是为了给后来人留下东西,让他们知道我们曾经有过怎样的历史,我们经历过怎样的文化,甚或我们未来应当如何。而盗墓,却是为了一己之私。”二月红认真对女学生的问题予以解答。“考古中许多工具本就是借鉴盗墓的。二者手段有相似,目的却不同。”
“那考古就是为了把这些文物保存下来么?”
“考古是发现文物,我们现在只有抢救性发掘,因为我们总要给后来人留点东西的。把文物保存下来,还需要文物保护的专门人才啊。”
“专门人才?”
“从前我有一个日本留学的徒弟,告诉我不同文物保存方法不同,想来是有什么物理和化学反应的。文物保护,应该是由一批交叉学科的人才组成才是。所谓文物保护,用你们的话说,做的就是唯心主义的事。是文物就有寿命,而文物保护所能做的,不过是竭尽全力延长他们的寿命。”
女学生豁然开朗。突然想起什么。“老师,您刚才讲的心悦之人,是不是就是佛爷啊?”
二月红并不否认。
“老师,您是不是很喜欢佛爷啊?”女学生小心翼翼地问,“您不想说也没关系的。”
久到女学生以为二月红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见老人有些沙哑的声音,“喜欢。很喜欢。”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