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烽火（1 / 1）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呢？”

副官虽不喜读书，《曹刿论战》却也是知道的。“三而竭。”

“那就是了。他们既然想要进攻，我们就让他们进攻。只不过，能不能攻下，可就不归我们管了。”二月红手指作战图上三点，“将兵力埋伏在这三处。不要妄动。待日军进入伏击范围，不要正面相抗，可以伏击、可以诱击、侧面尾部也可以，一切全赖将领灵活作战，只是切记不要硬碰。一击即走，不可恋战。”

副官脑中勾勒，片刻后指着一处，“二爷方才将兵力伏击彼处，不如放在此处。虽说不是敌人进攻重兵所在，但胜在易于隐蔽。如此一来撤退容易，自然也就能坚持得久些。”

二月红看副官指向那一处，同自己之前指出三处相比，确实较为隐蔽，但因背靠山麓，敌方夺取制高点不易，因此不会作为进攻重点。二月红看向副官的眼神带有几许欣慰，“副官，你也长大了。”他说，顺手摸了摸副官的头。

二人商量停当，副官召集众将领开会，二月红坐于末座，不发一言。“长沙已然失守，日军最迟明日必将进攻衡阳。与其束手待毙，不若主动出击。十万守军……”看副官慷慨激昂，众将受其鼓舞摩拳擦掌，二月红抿着手中茶水，却是会心一笑。这孩子，终究长大了。

“兵分三路，中路军埋伏此处……”待副官下令完毕，看众将领脸色已不若之前沉重。只听有将领问，“副官，有这个战术，我们真的能守住衡阳？”

副官眼神扫过每一个将领，眼神里的期待让他想要说出一个能字。只是，他不能这般欺骗。缓缓摇头，“佛爷说，让我们务必坚守十五日，想必十五日后，我们的援军就会到了。”他说。

听得这话，众将终是沉默。坚守十五日援军方会到来，如若不能坚守十五日呢？

二月红站起身来，“诸位不必沮丧。我们多坚守一日，衡阳百姓就少一日苦楚。我们如能坚守至援军到来，衡阳便可免受屠城之危。但求尽力罢了。”他说。

“但求尽力。”副官接过二月红的话，“佛爷此刻身在长沙不能前来，如若我们坚守半月，许能见到佛爷不定。”

闻言，众将眼神一阵欣喜，佛爷总是长沙城神秘人物，难得一见。而二月红此刻也投下一颗蜜糖，“如果，”他说，“如果诸位坚持至援军到来，红某到时唱曲儿给诸位听。”

二月红的戏，从来一票难求。众将长年征战，亦未能有如是闲情雅致。如今听二月红这样讲，也便期待起来。何况，那人看起来太过自如，总能将黑云压城之势弱减三分。

将众人情绪安抚，二月红回到座位，副官则继续阐述“天炉”之术，不觉日暮。

待众将散去，二月红皱了皱眉。“二爷？”副官已是口干舌燥，端起茶水边喝边问。

“明日拂晓，他们就要进攻了。”副官盯着手上的扳指，“我闻到火药味了。”

“二爷……”

“你也想问这天炉战术胜算？”见副官欲言又止，二月红便猜到其心思。“见你方才自信踌躇，还以为你真的对天炉有必胜信念。”

二月红的打趣让副官耳尖有些泛红。见此二月红也不再难为他，“天炉战术，不过是将整军打散，逐个击破，分兵包围，形成熔炉，三面交火。第一步打击的是士气，可是第二步要围歼，”二月红靠在椅背，此刻无人，已是点了鸦片来吸，“猎人和猎物的身份，是可以互换的。”

“二爷的意思是，即使我们打击了他们的士气，我们最终还是会败？”

“不是败，副官，熔炉之下，骨肉无存。我们不能围歼他们，便只有和他们同归于尽了。”他说。

“那我去安排，凡是参与此次围歼的士兵亲属，都为他们准备好”

“不用。”二月红不待他说完便打断。“副官，围歼只是第一步。我们抽调不出人手去安排抚恤。更何况，我们抚恤不过来。这一战，你应当清楚结局。”

副官痛苦地闭了眼，所谓结局，不过，战斗至最后一兵一卒。

二月红毫不留情打破了副官最后一丝幻想，“副官，不会有援兵的。不会有。”他连说两个不会有，算是绝了副官的最后一丝希望。

行至窗前，窗外云层浓厚，不见星月。

“副官，变天了。”他说。

果然变天了。前几日仍在飘雨的长沙，半夜时竟洋洋洒洒飘起了雪花。六月飞雪，二月红忽然想唱一曲“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绵，免著我尸骸现；要什麼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

天未拂晓，却听远处炮火。战事起，狼烟燃。

自从奉命于战壕中等候，王震便已集中精力。见到日军影子，更是不眨眼睛，怕是错过分毫。岂料天空开始飘雪，温度渐降。旁有副官小声催促，王震搓搓手“不急，再等等。”

“进攻。”一声令下，却见战壕中数队人马冲出，分向日军扑去。日军此刻未及反应，却被打得措手不及。

一击即遁，井然有序。

却有另一路人马冲出，同样一击即走。

如此反复数次，日军四分五裂，再不复一字长蛇阵势。

见此，王震挥手，正面相抗，正式开始。

炮弹声、枪声、火药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受伤，不断有人顶上，不断有卫生员来回奔波。

直至入夜，炮火暂息。

王震于战壕中巡视，一片默然。仅仅一日，伤亡已有十之三四。王震不由仰天，却只见阴云密布，飘雪依然。

三更未至，又一轮进攻，枪炮声响。

王震此刻双目通红，三个日夜。他已在此处坚守三个日夜。伤者初时抬下火线，到得第三日，人手一颗手榴弹。若不幸受伤，则将自身暴露于枪口之下，只为再拉两人陪葬。

王震环视一周，却只余十余人。王震认得这些人：他在灶上偷食时曾被那个一脸憨厚的大汉捉住，后来得知他是一师之长还打趣他许久；他受伤时曾被那个小姑娘照料，一双柔夷抚过伤势便似痊愈；他曾威胁过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扬言马儿瘦了一斤便要从他身上割一斤肉下来，当时孩子吓得半死……

——如今已无战士，只除了伙夫、马夫、护士这些非战力量。

王震蓦然笑了，笑着笑着眼角渗出泪来。最后再望一眼衡阳，昨夜送出电报，“来生再见。”

十余人分散开来，静静等待。待日军先遣数人走近，待日军扫射之后确信再无一人生还，待日军大部走进。十余人未曾商量，却做出同样的动作。

腰上炸药引信点燃。

今生不悔，来世再见。

雪已下了四日，二月红听得前线战报，“衡阳外围阵地已失，无一人生还。”

“副官”他眼中似有欣慰，“比我想象还多了一日。”

他似是在笑，副官却已是不忍地转过头去。

“明日，他们就该用芥子毒气了吧。”

“副官，你知道最绝望的是什么？”

是你明知他们的手段却无能为力；是你明知必死之局却要亲手送他们去死。

翌日，炮火声离从前更近了些。真正意义上的兵临城下。

二月红同副官登上城楼。副官没有比此刻更加痛恨望远镜这般发明。借助望远镜之力，副官亲眼看见使用芥子毒气的日军威力。

所向披靡。

不，绝不是所向披靡。

副官看到，那些从人群中冲出的身影，每个人都拿着手榴弹向敌人冲去。一声爆炸，几人伤亡。没有战法，只有以命搏命。

“二爷，”副官欲将望远镜递去，二月红未接。

“我看得到”他说，“势均力敌时候才有战术，力量悬殊时只有”

“信念。”副官和上二月红的言语。

“二爷，下城楼吗？”

二月红缓缓摇头，“不必了。此刻已无需战术，我只想在这里看看他们。”

雁过留痕，而我，只想用我双眼，记住这些向死而行的身影。

“他们撑不住了。”副官望向二月红，“二爷，他们撑不住了。”他的声音里有难掩的兴奋。

二月红点头，“是的，他们撑不住了。”

5个日夜，日军原以为使用毒气会让衡阳守军再无再战之力，却未料到每个失去生存希望的人都在丧失呼吸前变成一台人肉机器。

炮火声渐小，最终归于无声。

片刻，却是一阵欢呼响起。

是夜，衡阳城中炮竹之声不绝于耳，似是诉说重生的喜悦。

是夜，衡阳指挥部灯火通明，副官做出新的部署。

是夜，城中静可听蛙鸣之声，雪落街头茫茫一片。

“二爷”见那人目视窗外，背靠椅背，吸食鸦片，云雾间似下一刻即要乘风而去。

饮鸩止渴，不外如是。

“副官，”他幽幽开口，“佛爷答应帮我戒烟的，我要等到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