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章（1 / 1）
从透明的玻璃墙里向外看，午后的阳光温暖而缱绻，令人不禁忘却了环绕着它的空气的冰冷与刺骨。
咖啡店里的人其实很少，我环顾四周，除了我以外也就只能看见那个服务生小哥和三两个散客。我喝下最后一口咖啡，微微提起音量唤了一句：“服务员结账。”
“啊好的，稍等！”
那服务生小哥正坐在距离我两米不到的咖啡座上看书，闻言慌忙起身，将书扔在桌子上就奔了过来，我看着有趣，于是在结完账后和他搭话：“看样子店里工作挺轻松的啊，你刚才在看书？”
“是，是的。”服务生小哥说。
他看上去年纪不大，肌肤透着血肉的薄红，健康而生气勃勃。他动作和眼神里还带着介于少年人和青年人之间特有的青涩和锋锐，这两种迥乎不同的气质交织在一起，却奇异的吸引人。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听了我的话后仍然温和地笑着，但是耳朵尖悄然染上了一抹绯色。
我忍俊不禁，继续问：“你在看什么？”
服务生小哥老实而认真地回答：“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
环形废墟？
我有一点惊讶。博尔赫斯其实是个非常有名的作家，但是整体来说作品的受众面并没有那么广，能在这里遇到一个博尔赫斯的书友，倒是难得。
至于为什么说是书友，一是看这服务生小哥说话时的眼神，二是讲出书名时他将作者放在了前列。
“我也很喜欢这一本！博尔赫斯的小说我看了不少，这篇是很久以前看的了。”
我对着他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犹豫了一下，又说：“你介不介意把这本书借给我看看？很久没看了，我有一点想重温一下。”
说完这段话之后，我的头脑突然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潮水一般尖锐的喧嚣鼓噪在我的耳畔，有什么画面的碎片猛地冲进了我的脑海，但是还没等我仔细分辨，它们就如同脆弱而细小的泡沫一样随着风消散了。
微微的眩晕感。
对面的人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很是开心地瞪起眼睛道：“你也喜欢博尔赫斯？有眼光！借给你没问题啊，以后你再来咖啡店的时候顺便还给我就好了。”
说着，他离开收银台走向放置了那本书的咖啡桌。直到他拿起书，走过来把书递到了我手心，我才恍然反应过来，给了他一个心不在焉的微笑。
“谢谢你。”我说。
“没事儿，小意思。”他又笑了，露出了一边的虎牙。
我暗暗思忖最近的自己不大对劲，兴许是太累了，于是和服务生小哥告别后加紧了脚步，一出店门就往家里赶，打算早点休息。到家后我先洗了个澡，然后直接回了卧室，仰躺在床上。
舒服地躺到床上之前我把那本《环形废墟》拿了过来，此时便懒懒地微微撑起身，倚靠在床头翻起了书。书不是很新，有一股陈旧而雅致的墨香味。我翻开第一页，看到了一个名字和一段话。
字看上去是用细钢笔写的，字体有一点类似瘦金。字如其人，那服务生小哥把字写得力道十足而不失雅气，让我在心底赞赏了一番。欣赏完字体后我才去看内容，只见服务生小哥的名字是宁欢，至于那段话，则让我有些莫名。
“每一次醒来……都是新的沉睡。”
我轻声喃出内容，怔忪片刻。仔细想想这说的倒是和《环形废墟》主旨十分贴切，但是我冥冥中觉得这句话不只是在说这本书，还在……还在影射什么。
还在影射什么呢？
每一次醒来，都是新的沉睡。
醒来。
沉睡。
沉睡。
醒来。
某一瞬间，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我的意识和什么冗长而庞杂的东西交结在一起，互相撕咬啃食、互相以血肉相搏，尔后我就像溺水的人一样被封存进了冰冷的水底，和光影凝成的波纹一起游动，从最深层努力仰头想要看清什么。
然而透明是最让人看不清的颜色。
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我抛在了脑后。
一声轻响，那本书摔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意识。我大口呼吸着，从窒息感醒来，颤抖着手去捡起了书。我没再翻开第一页，而是直接翻到内容开始阅读。
我几乎是疯狂地强迫自己将所有感官投入到书中世界，仿佛这样就可以逃离痛苦和茫然。
看了很久，我终于感到了一丝困意，于是我将书放在一边，闭上眼睛让自己陷入沉睡。
意识彻底沉下去的前一刻，耳畔的潮水又喧嚣地沸腾起来，我朦胧间听见有人喊：“阿欢……”
“你怎么又来了？”
打开门之后宁清一脸嫌弃地乜了我一眼，果断地回身直奔沙发。
“……你找不到女朋友完全就是因为你恶劣的性格啊，竟然说‘又’，我还不能来了是吧。”
我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弯腰一边换鞋一边问：“喂，有喝的吗？”
“没——有——”
宁清头也不回地看着电视，用能气死人的语气回答。
我早就习惯他这个死样子了，兀自耸了耸肩膀就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宁清的厨艺非常好，而且经常在家里开伙，所以他的冰箱永远是满满当当的，每每打开都有一股温馨的家的气息扑面而来，和我家冰箱形成鲜明对比。
我熟门熟路地翻出一瓶可乐，开了瓶盖喝了几口，长舒一口气。
冰凉的液体滑过我的喉咙和食道，舒适而提神。我靠在冰箱旁的流理台上望着窗外的风景发呆。秋色本就凄凉，一颗挺拔却死气沉沉的树立在外头，支棱着的无数苍老枝干在风里发着抖，时不时就被卷下一片两片褐黄的叶子，我盯着它们打着旋悄无声息地落下、尔后又轻飘飘的飞离。
往远看，流云惨淡，天幕低垂。不是能给人带来好心情的景色。
我出神良久，才又抬起手一口气将可乐喝光。
喝光可乐后，我出了厨房往沙发那边走去。宁清的公寓格局清晰，从大门进来第一时间入目的就是客厅，左边是沙发座，右边是厨房，卧室和卫生间则位于正前方。我正要穿越客厅，就听到了沙发座那边传来了轻响，细细碎碎，像是有人在咀嚼进食。
不知为何，我感到有一点麻木，似乎类似的场景在不知名的地方重复过不止一次，看客已然昏昏欲睡。我能感到未知的恐惧开始侵蚀我的身体，因为我的手指正在微微发抖，但是我的内心太过平静了，我甚至有空闲冷淡地想：我会看到什么呢？
仿佛看到什么都与我无甚关系。
有什么东西被抽离了。
我看着自己迈步向前，直至走到沙发座旁边。我看到了一地的猩红鲜血，而宁清正倒在一旁，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剖开了他的皮肉，撕烂了他柔软的腹部，此时正埋头于他的腹腔进食。
他的肌肤色泽开始变得苍白而充满死气，身上的每一处几乎都被自身血液所覆盖。咀嚼声不断传来，而他正偏头看着我，瞪大眼睛，瞳孔漆黑无光。
他似乎已经死了，但是我却听见他在无声地喊我：“阿欢……”
那声音飘飘渺渺，仿佛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我僵硬地站着，没有回应。
他说：“醒来吧，迎接新的沉睡。”
他仍然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看到了他扬起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