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弄云(一)(1 / 1)
比起那无数勾动闺中少女心事的男子,苏伊生平更眷恋的,该是那坦荡磊落,足以护她周全的士大夫。她便是偏爱此种男人,在这闺中闲遣无聊,曾读过些书卷,“伊儿,又在看书了?”每逢这时,她的娘亲总会如此低低唤她,带着些责备之意。苏伊知晓,她的娘并非是喜欢她读这些书的,虽然说来,她年幼之时,也是饱读诗书的江南织造家的小姐,可是这深宅大院内,十多年前的一桩事,却是改变了母亲的想法。那时,母亲嫁来苏家时日还不算太长久,乃是新妇,口若含朱丹,耳着月明珰,苏伊也不过刚三岁,那时她的二娘家有个未出阁的小姐,乃是私相授受,有了情郎,怎料这情郎薄幸,却是在东窗事发之后,一走了之,苏伊的那位姑母名节败坏,却是整日偎在那窗前,涕泣涟涟,流泪不止。而这不过起源于,那年元宵节上,正值芳龄的姑母外出游玩,和那位秀才对诗结缘。她本是极敏感通透之人。一来羞于见人,二来被情郎抛弃,竟珠胎暗结,未几,便得了重病,二大爷听闻此事,怒不可遏,将那秀才留下的诗悉数全给烧了,只留她每日偎在窗前,一遍又一遍的念那首《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孩子小产,听闻没多久,便是去了。
大人们都认为这二小姐乃是书读的太多,读出这么个惆怅百转的性子,还有那多愁多情多病身,因此,当时当家的大爷便下了令,从此这苏家阁中女娃,只需稍许涉猎书文即可,对于那诗集册子,并着当时扫家收出来的各种杂书,像《西厢记》《鹊桥仙》发卖的发卖,剩余的一把火烧了,便再也没有多余的东西。
娘对此事印象深刻,因此纵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并不喜欢苏伊涉猎书籍。她怕。当母亲的心,纵使这个样子。
苏伊轻轻哼出唱词来,良久,轻叹一口气,垂下眼来,掖了掖手兜。
京中的烟火日继,街市罗织,喧嚣在维丙戌年仲秋的夜里,历年来这祭月主祭,都由着后宅女儿中的嫡长主祭,今岁却有些不同,自此以后在月下布设中秋家宴,大家一起赏月、宴饮,晚间,这荣国府内点了戏,这宫中又派了黄门前来送喜赏赐,两家人接过谢恩,除却今晚请来的戏班子,那前门后门的甬路上已经摆好了各六顶椒图吐云的大炮,只等着佳时到放烟花,这烟花乃是荣国府内造的,有多种图样,多种名称,譬如寿比南山,瓜贴绵绵,五福捧寿,金玉满堂等,名字起的一个比一个讲究一个赛一个的有寓意。彼时,这荣国府的烟花祭开始了,梅七子和汪曼春扶着汪老太君,皇亲贵胄,丫环仆妇,满堂都是热热闹闹,好不开心,一众小姐在院内,戴着暖兜,身上戴着斗篷,轻抬螓首,看那夜空中的烟花,汪曼春看着那盛景,轻嗟叹两句,抬手掖了掖鬓角的贴的花黄,叹了句良辰美景奈何天。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凉生亭下,怎奈风荷映水翩翻。”宁国侯府内,戏台上戏子捏起唱诀,昏黄的灯光下,耳边吱吱呀呀回响着抑郁顿挫的腔子,对面廊下,灯笼映在独自一人的少年世子的脸上,折射出昏黄的剪影,明明灭灭看不清楚表情,只手中转着一只金樽,闲来把玩,一个人坐的久了,那耳边的戏声边渐渐飘远。
“回来了?”耳边的锣鼓声渐次扩大,远处烟花炸开了,又是一年中秋,府中四处悬挂着绢红的灯笼,台上的戏子唱着戏词,她端静的坐在廊下,身穿一件浅金牡丹菊花纹样缎面圆领对襟褂子,腋下掖着一块官绿色绉纱汗巾,只侧过头来看向那个头戴抹额,脚蹬皂靴,一头热汗走过来的男孩子,眉眼里都带着温柔的笑意。“姐,有水吗,渴死我了。”他只抬手扇着风道,瞧见那放在桌子上的茶水,也不管是谁的,端起来就喝,却侧过身去一口喷出来,道:“啊,烫烫烫烫烫!”她只笑道:“谁叫着这么冒冒失失的,”吩咐身后的丫鬟端上早就备好的凉茶来,递给吐着大舌头的他,尔后取下汗巾来,给他擦着汗,不管拎起茶壶便对口喝的他,道:“就这么没规矩,才一会儿人就不见了,多大的小子了,怎么就坐不住,刚才去哪儿了?”“去西府了,这京剧我听着就想睡,实在是太无聊了,难为姐姐一听就是许久。”“明年,好好陪我听一场戏罢。”“好姐姐。”
台子上的戏曲继续着,那唱念做打的乐师吹奏了不知有多久。
“沐儿,可看见那戏单子了,”“方才明明放在这里的,怎的不见了。”“在这儿呢。”他递过去,懒散散靠在椅子背上,哈欠连天。女子抬眼看着他,无奈轻声道:“困了就回房睡吧,在这里着凉了。”
他起身来,扶着椅背道:“那我走了。”她抬眼看他,弯眉道:“走吧。”
那曲声在耳边逐渐边远,走到拐门处的他看着她远远的,那么一个安静端庄的人坐在那里,目不斜视的安详的看着那戏台,远处烟花炸开了,照的她的身影一阵变黄,变红,变蓝,便这么随着那曲声,一起慢慢便远了。
只有那绢红的灯笼兜转着。酒入愁肠,形单影只,只能举樽对影邀月成双,沐三轻弯下腰来,修长的手指紧着尊背,轻饮下一口酒来。
“姐姐,若是别人负了我,我可否打压回去?若是天下人负我,我可不可以负尽天下人?”那昏黄的灯光下,她道:“沐儿,这是什么话,这是何语?姐姐教你的故事,可曾听过以德报怨?”
“姐姐你总是这般老好人,纵着那禽兽横行,到最后才落的个如此的下场。”他漂亮的瞳仁被流海遮住,只道:“放心姐姐,我断不会如此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青儿已经大睡了,我会保护好她的,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