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小五义(1 / 1)
紫禁城,内金水河内多情的女子顺水飘下一片枫叶,青天白日下,激荡去了,金轱辘井旁,将水瓮扛在头上,女人笑着去了。
青天白日下,正是海棠花开的时节,苏伊任由玉翅为她扣上领上最后一颗排扣,青缎子珍珠扣对襟旋裳的边角由着喜儿整理整齐了,披上那大红宫纱鹤氅,镶南珠的粉缎绣鞋轻转,这么走出槅子扇外,螓首微扬,目平八方,穿过一道道抄手游廊,方走到一处池塘,听闻那后边传来说笑声,悉听之下,乃是这府中的段姨娘。
“夫人,回去罢,夫人,外边风大,您穿的那么单薄,会冻着的。”秋风起,送来一串铃声般的笑,她道:“我的孩儿,娘来了,你在哪里呢,快出来。”“夫人,小少爷七年前就没了,您醒醒罢。快随奴婢们回去吧,不然让老爷看到,奴婢们又该挨罚了!”“你胡说,我的良哥儿好好的,方才明明还在我的怀里笑呢。”
苏伊停下脚步来,池边上好的茶梅花开着,凄美的红,如此灼灼。那是大房的段姨娘,当年深受大伯宠爱,她秉性柔质,心灵手巧,还曾为她剪过巧纸金丝雀儿。嫁给大伯未多久,生了个哥儿,小名唤作良儿的,而七年前沉入水中没了,自此以后便疯了。她未疯之前,是个爱美的女子,最爱各种各样儿的花草,那发鬓上总插着一朵茶梅花。而现下又是茶梅盛开的时节。
秋风扰扰,她弯下腰来,信手采下一支茶梅花。绕过那座假山,但瞧得那个女子坐在那池边,丫鬟抬手来拉她,她推开,笑着就是不走,“四小姐。”丫鬟瞧见她,对她施礼,段姨娘也抬头看她。“姨娘。”苏伊弯下身来,看着她,眉眼温婉,轻声道。她头发凌乱,不复年轻时的光泽,已经认不出人来,只胡乱说着。“巧姐儿你怎么来了?”“这是四小姐。”一旁的丫鬟道。苏伊不介意,只将手中的花插在她的鬓角,道:“姨娘真好看。”晚风浮动段姨娘的衣裳,拂过她的容颜。“天冷了,回去罢。”苏伊道。
为什么开得那么美的花,却最早被打掉了呢。
走在甬道上,街上传来叫卖糖花儿的声音,她往前走着。“喜儿。”“小姐。”她看着甬道尽头的一扇影壁,轻轻说着,吐着的白气儿成了烟儿,飘向天空。“你说女人是不是一辈子就盖在这四四方方的天穹下,关在那影壁之内,困在这所名为宅子内。”“小姐,谁知道呢。”
她的大红宫纱鹤氅轻振着。“你说女人一生,是不是就像那茶梅花,一生开着,为等一个人开着。”“小姐,谁知道呢。”“你说人生在世,是不是争着,夺着,抢着,互相猜忌着,猜心,猜计,猜情,彼此设防着,彼此欺骗着,彼此陷害着,看谁先撑不住了,看谁先倒下了,看谁先兵荒马乱了,就自个儿穷开心。可到头来斗了一生,谁真正赢了,到底来猜了一辈子,谁又猜到过的结局呢。”她轻吐出一口白气儿来,化了残烟。
“你说我们女人的一生,是不是就像那开到荼蘼的茶梅花,在青天白日下,在风雨之中,红的发亮,红的发烫,直灼伤了眼,一年年,在风里笑着,哭着。”“小姐儿,您又说笑话儿了,花儿怎么会哭呢。”“花不会,女人会。会哭着笑,还会笑着哭呢。”她轻回头对她道。喜儿看着自家主子的脸,眉头轻轻蹙起来:“笑就是笑,哭就是哭,哭着怎么会是笑,笑着怎么会是哭呢,小姐,您说的话,喜儿又听不懂了。”“喜儿不用懂,笑就是笑,哭就是哭。”
“小姐。”她走出两步,却被喜儿叫住,回头看她。“喜儿要是花,一辈子都为小姐开着。”青天白日下,苏伊瞧着那容颜单纯的喜儿,轻怔了怔,却噗嗤笑了,“傻丫头。”她轻轻道,想对她伸出手来,却转身走了。
直留那几个丫鬟笑个不停,去追着那小姐叫个不停的丫鬟赶她。
青天白日下坐上小轿儿各自去了。
轿子驾出巷子来,有扎着总角的孩子嬉笑着跑过,口中唱着那朗朗上口的童谣: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轿子摇摇去了,这京里紫禁城由着一道金水河,一道红墙分出个内城,外城,这帝京由着十七道镶牙牌坊分出个‘坊外’‘坊内’,道出个天上人间,这十七道镶牙牌坊,乃是这为褒扬世家十七个贞洁烈女所建,以颂扬其贞洁,而如今却做了个划分人的地界,坊内住着什么人,天子次之的人物,坊外住着什么人,牲畜次之的人物。
五间六柱的朱漆牌坊,悬山顶两端跃起向天翘,枋上绘着青地流云,绿地黒叶折枝,红地三蓝拆托花,墨线拉边,不装金,十七道一道一道走过去,困在中间好似怎么也到不了头了,一转身却到了头,时值秋日,河滩上荻花开得旺盛,须子轻飞。
苏伊坐在轿中穿过一道道牌坊向前走着,远远飘来破碎的南蛮子的唱词,无端萧索。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
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直到那一条街道顺西下了,时值这市集热闹,苏伊命喜儿将轿停了,掀起帘来对她吩咐两句,喜儿便领命去了,且说这里乃是平常百姓的居民区,偏些贫贱,属于‘坊外’,大小勾栏五十余座,内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数千,乃是最热闹的地界,也是最乱的地方。
那喜儿进去置办了物件回来,又去杜金钩家买了些跌打损伤的药,方才起轿去了,转过旧酸枣门外边的桥市,转过一处地界 ,“小姐,到了。”这喜儿掀起帘子来,苏伊走出来,眼前是一处破败的民居,瓦上结着蜘蛛丝儿,青天白日下,里面传来说笑的声音。
“哥哥哥哥,再讲一个罢,我们还想听《风雪山神庙》的故事。”“不嘛不嘛,旋哥儿,我想听《赵太丨祖千里送京娘》的故事。”“不知事儿的丫头片子,呼保义和玉麒麟是何等的英雄人物,你们就喜欢那些哭哭啼啼,恹恹涓涓的故事。”“赵大郎目若曙星,力敌万人,成名驹赤麒麟横扫贼寇,救下绝代美人京娘子,也是大英雄,还把你的玉麒麟‘骑’在身下呢!”“你!”“我怎么!”
“好好好,都别闹,咳,这样,一人叫一声哥哥,两个故事我都讲给你们听。”这一串哥哥哥哥的叫声便传出门外,但听得又是笑成一片。“哈哈哈哈,好好好,一个个来,小的们。”
“老四儿你就玩心不退,成日逗弄那群小起子兵做什么,。将那茶馆里听来的轶事讲个几个听,插上什么山旗就占山做那山大王。”
“我瞧四弟这样好的很,不逗弄,小的们成日里也闲着发疯。”
“二哥今儿转性儿了?”
这喜儿在门外打趣儿道:“这还未进门就听见一片哥哥哥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一群母鸡下蛋,在这虎狼之地还不前去捉了,要不就是哪里来的一银铃坠了地笑成一片儿。一句小的们还真是孩子里面称得的大王,苦中作乐也是没谁了,乐得逍遥。”
“休得胡说了,前些日子我被罚在家,竟有好些日子没来了,也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小姐的体己全都进了这群小贼窝,哪里还来的不好的,起码不用去那坑蒙拐骗的勾当,不用沿街当那‘金顺手’,青天白日下吃干饭哪里来的不爽快了。”
“哪里来的话,臭丫头,我看擎快让小姐找了根绳儿把你这不积口德的悬在上边得了,听说那吊死的可是吐着大舌头,嘴巴合不拢的,只瞧瞧这吐着舌头,你还嘴毒不毒。”那清柔打趣儿她。
“罢罢罢,就你好,整日好参禅悟佛的面壁,没准什么时候参悟了也是有的,戴着发轮升天且请慢些则个,别好好的到了半道儿被那发轮砸下来,我还指望你到时候渡我这个吐舌头的孤魂野鬼呢,可千万别飘在我身边成双成对了!”
这清柔直笑抬手去打她。
这苏伊一行人便走了进去。但瞧得那长廊边上底下的园子里坐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儿。其中一个年纪略大些的却是在讲故事。
苏伊提着篮子进来,你在角落里的一个穿着破布衣裳的中年女人先是瞧见了她,却是笑了:“苏家妹子来了!”
她摘下斗篷的帽子来,露出面容来,眉眼轻弯,唤道:“三娘。”
那坐在一旁的一个男子也抬头看她,一张脸长得是贼眉鼠目,胡须长些,像山羊尾的,眼里泛着精光。只笑一声。乃是老二。
一旁一个抽旱烟的,也抬头瞧向她。是大哥。
那给孩子说书的年轻些,只一应蓬头垢面的,身段颀长的,脸上都是灰,瞧不出具体模样,只一双眉锋生的好并着眼睛却是清亮,让人望之好似被吸进去,无所遁形般,心间一荡。这便乃是老四了。
他瞧见她进来,也停了下来,没再说话。一旁的小的们却在瞧见这苏伊之后起地就从各处扑了过来,口里直嚷着:“五姐姐,五姐姐!”没一多时便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
苏伊颇有些受宠若惊,也不嫌那小脏手上去抹了自己的袖子,只笑道:“来来来,不急,慢慢来,姐姐给你们带好吃的来了,一个一个慢慢来。”语罢,把那盖子掀了,小的们欢呼着拿去便瓜分了,一阵子狼吞虎咽的。
苏伊只由喜儿并清柔在那里招呼着孩子们,自己走了过来,笑道:“大哥,二哥,三姐,四哥,这是给你们带的。”她跪在地上,打开盖来,端出盘儿来,乃是一盘盘酒食。
“难为你惦记,下次来不用带那么多东西,不过是闺家,手里也不宽裕。”大哥道。
“可算是瞧见那菩萨来施恩惠,这许久没来,小的们都盼着你呢。”那老二笑道,语气里带着分挂怀,方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苏伊道:“没呢,妹子一切安好,只是最近沾染些风寒,出不得门,倒略是托了一托,只不知道你们过得可还好些?”
“我们,就那样。青天白日老天不给过活,我们有自己过活的规矩。不信天,信自己的命。”三娘笑道,只抬眼看了苏伊一眼,眼里是淡淡的温暖。
“承蒙妹子不嫌弃,结拜成小五义,咱们这些行家出身,却是没那些金儿缕的,只是一点,讲义气,为兄弟姐妹抛头颅洒热血,眼睛不带眨一下,手不带抖一下,妹子有什么用得到我们的,只管说,妹妹出了事,我们头一个饶不了他。哪怕折了自己的一条命呢,本来就不值钱,为妹子折了,却是造化了。”
“大哥说的哪里的话,哥哥姐姐的命,在五妹眼中,便是用整个天下去换,苏伊也觉得比不上半分。”苏伊心下感动,郑重道,一行人皆有些沉默了。
“五妹却是好好照顾自己的好,不要为无关紧要的人分了心。”老二道,敲了敲烟灰:“也快出嫁了吧。”
苏伊放下手中的东西来,笑道:“还早呢,多谢二哥挂怀。”老二只笑笑,道:“放心,到时候哥几个儿一定给你备份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