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黄道吉日(1 / 1)
雨水轻滴在苏伊的身上,她觉得好凉。今年她好像。和雨很有缘。雨中,她轻垂眼,闭上眼睛。
漆黑的屋檐,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天空的边角,好似万军压阵般的颜色。
“来,姑娘站好了,往前走。”记忆里,是早上凌晨的寒冬。小小的女孩裙摆被塞到腰间,露出那纤细的小腿,她头上定好一顶盖碗,向前沿着一条既定划好的直线走着。一步,两步,三步。她觉得好困,好难,这条路她走了好多遍,可总是走不齐。
她好困,那眼睛便要睁不开,脚下不由的移了步子。
“啪!”
那教养嬷嬷的小竹竿搭在她的小腿上,火辣辣的疼。
“走弯了,重新来!”
“我不想走了,我想睡觉。”
“不行,小姐,这是夫人的规定。”
院子里覆盖着白皑皑的雪,压弯了一支青竹。她不懂园子里别的女儿都不需要,为什么她要顶这盖碗。
她顶着盖碗走着,“夫人。”听闻那月洞门前,有丫鬟向那个人施礼,她轻轻抬起头来,看到那个端庄美丽的女人站在门前,轻应声,尔后垂眼看向她。
她嘴角扬起大大的笑容。
“母亲,我会顶盖碗了。”
她看着她,眼睛里充满期待。她渴望她夸赞她。夸赞她,是个会顶盖碗的孩子,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抱在怀里。
而她没有说什么,表情淡淡的,转身离开。
只留她一个人,站在园子里。
一晃十年过去了,那个顶盖碗的女孩,变成了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她头顶盖碗,笑容温婉,向前迈出步子来,一步,两步,三步,头顶盖碗好似顶苍天般平稳,那腰间的禁步不起丝毫。
她原以为,她会顶盖碗了,母亲就会喜欢她。可是她发现她会顶盖碗了,会品香,会写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了,抬起头,都只有一个人,她从来没表达过她爱她。
她总是很忙,坐在耳房内,那里有一大堆丫鬟婆子候在窗外。
究竟她是她的女儿呢,还是她们是呢。
雨水轻轻滑过她的眼睑。
未点灯的耳房内,那槛窗开着,梅氏坐在窗边的榻上,一身湖绿色妆花素面小袄,青灰撒花马面裙,轻侧首,翡翠坠子轻轻摇着。“好暗,茗儿,给我一盏灯来。”她轻声道。“是,太太。”那茗儿赶紧应下了,去一边打了火折子,将一盏油灯点亮了,尔后用防风的灯罩罩了,端过来给她。她接过灯来,那烛光温暖,轻轻泻落槛窗外两三兮地界,照着这竹下一个个水洼。
梅氏坐在那里,看着窗外。茗儿看了眼自家主子,又看了眼窗外远处跪在地上的小主子,如今只剩下一个黑漆儿的影了。而另一位犯事儿的小主子,这苏家大房的姑娘,早在一个时辰前,便由着那董夫人派遣的婢子领回去了,而自家的小主子,却依旧在雨里跪着。她不由得心下戚戚,那是怎么样的小金枝玉叶呀。
那廊下从侧房里支了张椅子来,叙儿坐在那椅子上,脚底下放着个炭盆,她时不时和身边的丫头聊上两句,聊到有意思的,那笑声便轻轻飘起来,融化在雨中。她时不时抬起手轻轻哈口气,尔后垂眼看着那跪在雨中的苏伊。末了,抬眼看一眼那远处的耳房,那一豆灯火,轻轻摇一摇头。
“太太,让小姐回来吧,雨越下越大了。”梅氏坐在那窗前,道:“不行。继续跪着。”“可是这雨实在是,再淋下去只怕小主子会生病的。”
“不疼痛,永远不会记住今天。我要让她明白,大家的小姐,绝不能不孝,要明白是非,孝顺父母,要言辞庄重,举止有节。犯错了,就要惩罚。不惩罚,不会长记性。”
“可是您不心疼吗?”她坐在窗下,眉眼微弯。
“心疼,我怎么能不心疼呢。那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都恨不得替她跪在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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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走弯了,再重来!”她站在那月洞门前整整一早晨了,看着那个孩子顶盖碗,小小的女孩,怎么都顶不好呢。
她眉眼间是淡淡的温柔,和无限的疼惜。
“夫人。”有丫鬟向她打招呼,那个小家伙看过来了。“母亲,我会顶盖碗了!”她嘴角大大的扬起,向她炫耀。
简直是,太可爱了。真奇怪,怎么会那么可爱呢。好想抱抱她,亲亲她。
但她不能现在去抱她,还不能。她轻轻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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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轻轻落下。她眼睫轻垂,任雨水滑过姣好的容颜。
小姐,您起来罢。不知跪了多久,身边的丫鬟来拉她。
主屋内,那守在窗边的姑姑透过那开着的槛窗看过去,那跪在雨中的小姐。
她一定很愧疚吧。
她轻咬断手中缝补的银线,尔后慢慢道:“去吧,将姑娘带到屋里来。那么大的雨,着凉了。”
那主屋的门轻吱呀一声打开,里面有丫鬟撑着伞走过来。
“四小姐,姑姑让您过去。”她轻轻睁大眼睛,尔后慌张站起身来,结果膝盖传来钻心的疼痛,她噗通一下,险些跪倒在水中。“小心!”丫鬟险险扶住她。她只笑笑,尔后道:“蹲麻了。”“来,小姐,我扶您。”她轻扶起她来,向屋里走去。
上午内,那里间的榻上已经放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炭炉里炭火燃烧的正旺。她换好衣服,收拾整齐,走进来,略略抬头,便瞧见那在榻上绣针线活的姑姑,她抬头只看了眼那里间,尔后垂下头来,没有说话。
她眼睛一亮,向室内走去。
碧纱橱内静谧无声,那挂满宝葫芦的帐内,那个老人家这么安详的躺着。她跪在窗前,轻轻将头趴在那床侧。看着那床上熟睡的人。
“你们半夜里要经常叫着老太太,以防她一觉睡过去了。”
“蒙受上天的恩泽
降临到我身边的我的孩儿
让我守候著你陪伴着你
吾心上的孩儿
不要悲伤
承受太阳的光芒
平安的远行吧
在这风雨吹拂的世间
吾将化身为盾守护著您让花儿绽放
我亲爱的孩儿
不要哭泣
承受著天光
在花中微笑
变成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啊”
那内室之内,轻浅的哼唱声轻轻回响着,苏伊轻轻唱着,就这么飘出那格子飘到外边去,那倚在外边炕上缝补的老姑姑听见了,轻轻抬起眼皮来,良久,垂下眼去,继续缝补。只任那歌声,轻轻飘荡着,回响着,在这夜空里。
苏伊在这老祖母的窗前一觉睡到天明,醒来时天已大亮,大夫察看了,说是老祖母无碍,她方才略略放下心来,煎药服侍老祖母睡下了,方才歇息。
“哎,老祖宗,您慢些着。”而另一边,这荣国侯府内,这儿媳妇儿扶着转过那落地罩子,那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内铺着银红撒花的椅搭,脚下摆着脚踏,仆妇陪着,丫鬟手中拿着茗碗痰盒等侍候着,这汪老太君头上戴着抹额,整个人精神颇有些恹恹儿的,方在那椅子上略略坐了。
“要我说老太太您也莫担忧,为难了您自个儿,到头来还不是没什么益处不是,这俗话说的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这是命里早就定好的,没那个命,就要挑那个福薄的,和老祖宗您无碍,您也别往身上兜揽,您瞧瞧您这几天憔悴的,就是心太挂念小辈了,那心里有这一家子偏生独独没有自个儿,说句大不敬的话,我瞧着您都生气,气您那么大年纪了还非让自己无端去受那个劳累,平白把自己折腾出病来,要我说,何必去为那不知情没心肝儿的臭小子废这份心,您的苦心那心蒙了灰的怎么知情呢!”这说话的是个模样年轻的主子,只伺候着老祖宗坐下那位,穿着件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绣袄,戴着赤金衔红宝石缠丝镯子,模样秀丽明艳,眼角上扬,活脱脱好似那天工的凤凰,乃是老太太的侄女儿,嫁给了老太的四子,唤作汪曼春的,说着说着,眼圈儿便泛红了,落下泪来,抬手那绢子去拭了,一行人见状赶忙去劝怀,也不由的都湿了眼眶儿。
那站在主子身后的丫鬟身段瘦长名唤凝安的,此时只也眼圈儿悄悄红了,轻咽道:“老夫人,您不知夫人为了您不爱惜自个儿,在房内可是闹过多少回了,只气您不珍惜自个儿,自个儿心疼的不得了,可说了您也不听劝,只恨不得自个儿替您受那灾痛却无门,她素来有心性儿直性子,这回却不敢再您面前说,一来二去平白无故的也把自己折腾出病来,只越发拿我们当了替罪羊了,平白无故抱怨摔东西扔脸子难为我们这些奴才,当奴才的知道主子心里苦,我们再苦些也没什么,可那么个爱笑的人落了多少回的金豆子,偏生到您面前非就和个没事儿人一样,春光潋滟的,笑您闹您越发没规矩了,只知道您素日里心情不好,故意闹您,让您没那闲工夫去想些别的,可谁知道她心里的苦呢。老祖宗您老人家且快好将起来罢,也好让夫人别在这么糟蹋自己,也饶了我们这些奴才,让夫人别在难为我们了。”
汪曼春皱眉训斥道:“闭上你的嘴巴子,皮痒了怎么的,主子说话呢什么时候这里有你说话的地儿了!”
汪老太君道:“你也别难为她,她不说我还不知情,我算是看清楚了,这合家子里也就汪丫头最挂怀我,不枉我疼你一场,比那些个没心肝的都强上百倍,只这嘴里口口声声说我不照顾好自个儿,你怎么也愈发的不照顾自己起来,这不是自己下自己的脸?快回去将身子将养好了再说。瞧瞧这小脸儿瘦的越发没二两肉了。到时候在来‘管制’我这老婆子。”
这汪丫头转头笑道:“哎,老祖宗,你此话可当真?”
那坐在右首上座的一个身材微丰,圆盘脸蛋儿的,乃是这梅府二房嫡妻金氏,笑道:“您说的,这可让这货儿得了天权了,我瞧这汪丫头恨不得把您往床上压了,坐床边上守着,起来一下,她就抬起小杆儿照着您的手背拍一下,倒真的愈发管起老子娘来了。”
这汪丫头接道:“那可不是,就把老祖宗绑我屋里不让走了,天天和我一块睡儿。”
直逗得那坐在左手边的,面容冷贵不怎么说话的,手上只挂着串碧玺石的佛珠手串的夫人,笑道:“简直没天理了,给个鸡骨头拿着当飞翅这就一跃冲天了,眼里没谁了,了不得,这都成了精怪了,快来人将这疯丫头扭出去绑了送官衙!”乃是这梅家大房的嫡妻华氏。
“你们懂什么,这叫芋头打地瓜干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要老祖宗开心,那咱们受老天爷多大的罪过也心甘情愿。”
“哎哟,我没文化的汪丫头,什么芋头打地瓜干儿,那叫周瑜打黄盖!”
这坐在左侧的一个身穿雪里金丝云锦缎扣身袄儿,曲水织金杭绸月华黄罗裙的姑娘主子,听了只放下手中的盖碗来:“我瞧着小母猪儿拱大白菜还差不多!”
这越发的是那汪丫头也被取笑了,只笑得打个不迭道:“越发没你老子娘的天理了,竟取笑起我来了,把我比作那小母猪,老祖宗你比作大白菜儿,真是几天不管越发没教养了,老祖宗您还不快打她!”
原是那丫头不是别人,便是这大房的嫡出的小姐,董氏的闺女,老来子,在府里行三,名唤梅书卉,只道:“是是是,就允许您取笑别人,不允许别人那您打趣儿两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来来。”这丫头起身施施然向那屋子中央跪了,只抬起手来昂首道:“地瓜干儿老祖宗,您快让芋头来打我吧!”
这越发的是一屋子笑得前仰后合的,这汪曼春直指着她笑骂道:“臭丫头,越发的连老祖宗都取笑开来了,地瓜干儿老祖宗!”
右边第二坐鹅蛋脸盘,模样素净秀丽,彼时身穿一雪里金万字流云妆花小袄,葱绿盘金彩绣绵裙的,手上戴着镶碎祖母绿银钏的乃是这梅府二房嫡出的小姐,行二名唤梅书容的笑道:“书卉妹妹惯是这么讨人喜欢,让人又爱又恨的。”
这一家子人笑得开怀,那坐在左侧后边的一个,忙跟着一起笑,瞧见女儿不笑,抬手拍了她手背一下,女儿反应过来,忙跟着一起笑,这再一旁的一个年轻漂亮的,发育丰满的,已经忍俊不禁哈哈笑着,这右侧一个姨娘形容瘦长,眉眼平和,贤惠长相的,身边坐着女儿也一起笑,再左边一个圆盘脸儿的,眉眼间一股怯懦之态,也跟着一起唯唯笑。
而苏府内,棠梨开得正好,苏伊坐在炕上,桌子上摆着一篮子小金纸鹤,她身上披着一件青缎子珍珠扣对襟旋裳,手中端着一碗姜汤,轻轻喝着,轻转眼,那槛外青天上飞过一行白鹭。
今下入秋,乃是迁徙之鸟南飞的时节。徒留雷声殷殷,一阵一阵的,空气里还带着潮湿的风。
槛窗下,少女轻放下手中的盖碗来,问道:“喜儿。”一旁颔首交手的丫鬟回道:“是,小姐。”她轻闭上眼来,问道:“今儿什么日子了?”“回小姐的话,乃是七月廿七日青龙黄道收日,老黄历上写宜嫁娶纳采订盟问名祭祀出行,忌开光作灶斋醮安葬。”她轻轻问道:“宜出行?”“是,小姐。”
“看来今日乃是个破土动工的好日子。”她轻轻道:“该有下一步动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