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宫鼓响(1 / 1)
清雨纷纷,石板上湿漉漉的,一双皂靴踩过,匆匆往前走去。
那院落内,石龛半埋在土中,竹影婆娑。斑妃竹隔断后,但瞧得一袭青衫上,龙纹蜿蜒,他轻转了转手上的翡翠扳指,而一旁的男子,摆着棋訇,捏出其中一枚黑子来,帘下轻轻敲击着,院子里还有几个孩子在廊下翻花绳。
而那羊肠石道上远远走来一个皂衫小厮,屈膝膝跪而入,在那青衫男子的耳边耳语两声。
“爷,计成了。”
“沐三便是有本事。”
“还是三哥有办法,将一条狼崽子活脱脱养成了忠犬。不过,”他道:“这狼崽子野性难改,若不是三哥寻得上好的项圈,要是不能为三哥所用,那便不得不防了。”他把玩着手炉,笑道:“这俗话说的好,这弹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而那青衣男子淡笑不语,落下一枚棋子来:“五弟说的这是哪里的话........看来这天,便要到冬日了。”
“可不是。”男子抱着手炉叹道:“我可不像三哥,身子骨儿硬朗,这冬日可算是折煞我也。”
“五弟还是少纵欲的好,修身才能养性。”
“是,三哥教训的是,五弟谨记。”他抱着手炉,看着青衣男子落下的一子,竟是眼前一亮:“三哥这枚棋子,下的可是真好,一盘死局竟然活了。”
对方听闻低低一声笑,方默然不语,好似一切都在无言之中。
宁国侯府院落,苏伊已换了件新衣,从里间出来,便瞧见那位爷盘膝坐在那长廊之下,那炭火盆中煮着水。
那个男人,身上随意披了件外衫,宛若那天上金星,若非便是那山中的社长,端得是一派派自在闲适:“以前曾观摩这茶艺之道,还当真是讲究极了。将沸水倒入壶中,又迅速倒。沸水再次入壶,倒水过程中壶嘴“点头”三次,即所谓“凤凰三点头”。”
他用壶盖拂去茶末儿,修长的手指映衬着宜兴的紫砂壶,那细腻温润的质地,无端生出情思,幽雅之趣。“此则谓春风拂面。”
分壶,奉茶,闻香,品茗,他饮下一口茶来,半披散的秀发泛着棕栗色的光泽。
“这宋代为三点与三不点品茶,“三点”为新茶、甘泉、洁器为一,天气好为一,风流儒雅、气味相投的佳客为一;反之,是为“三不点”。这明代为十三宜与七禁忌。“十三宜”为一无事、二佳客、三独坐、四咏诗、五挥翰、六徜徉、七睡起、八宿醒、九清供、十精舍、十一会心、十二鉴赏、十三文僮;“七禁忌”为一不如法、二恶具、三主客不韵、四冠裳苛礼、五荤肴杂味、六忙冗、七壁间案头多恶趣。可惜我是个粗人,这饮茶从不讲究嫩些个繁文缛节,只可谓牛饮,不能作品茗了。”
苏伊走近,看着他。“站着不冷吗,啊,我看冻死你算了。”那秦二爷拿着捏手轻拨着碳,戏谑道。
苏伊不由气结,看在是救命恩人的份上,姗姗坐下。而那秦二爷施施然抬手,便递给她一杯热茶。
“谢谢。”她抬手接了,抱在怀里取暖,跪在那里,顿时觉得暖和多了。
“我倒觉得,这品茗,实在是有钱又有闲之人方才会做的事。整日为生计奔波的劳苦百姓,哪里来的这等雅趣呢,所谓高雅,先要高了,方才可雅。”
秦二未作态,只洗着盖子:“姑娘道不是寻常闺中女子所能有的见地。另辟见地,颇有心术。”她笑:“我不过是取巧罢了。幼时,随母归宁之时,逢上七年前那一场大旱,路上曾见识到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迁徙,随母施过粥铺,接济过他们,见过他们的困苦,稍微涉猎过些风土人情,哪里就由得公子如此夸奖了。”
秦二爷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世间多的是苦命人。”
语罢,他掀起眼皮瞧着她,兀自轻轻一笑,盘膝坐起,淡雅柔和的姿态,好像不世出的谦谦贵公子一样。
而廊下,苏伊看着那几步开外的男子,没有说话。
秦二爷眼角轻合,逸兴遄飞,好似回到幼年时代,他幼时喜爱双手撑着地板,自廊下抬头看天,视线掠过那在风里轻抖擞的八角铜铃,秀发被微风扰扰,带着淡淡惆怅之感。
他以前惯爱坐在这里看天的,在无数个无望的夜里。
而如今,他盘膝坐在那里,老神在在,眉目轻合,云淡风轻,骨子里倒还带着幼时的影子。可这举手投足之间的心术谋略,百转千回的机关,却是大不相同了。
入了七月里,乃是秋雨时节,雨水纵使不经意间便落了满城。
雷声殷殷,唯黑漆镙钿牡丹花飞纹双醴那色泽因水汽更温润几分。
昏暗的剪影中,只看得到端庄坐在那里的美人,云鬓花颜祖母绿银坠下,一张圆润的朱唇。
恰时晚风轻扰乱少女的鬓发,夹杂着三月的雨汽,拂过她右衽交叠的领口。
她轻侧眼看向那走廊外,眉眼祥和安静。“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绣秋风。如此上上好的秋雨,今年该是一场丰年了。”
他手中的杯盏被人取过,秦二侧眼看她,苏伊拿起那酒杯,唯纤纤食指轻点在酒水中,素色丹寇衬着酒意。“酒已凉了。入了秋了,切莫再饮这冷酒了,心经上写伤脾伤胃,更伤心。”她添上新酒,尔后再退回到他面前。膝坐着,抬眼看他。
“请吧,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一杯薄酒暂诉衷肠,待他日小女必将重谢。”
“梅府的人来了。”原来梅府的梅七为了这苏三小姐,竟然入宫面圣,眼下正是这秋闱备考之际,文武百官在场,商议这秋闱之事,这梅七,便这么着心平气和的无惧的,敲宫鼓,入内面圣。
只为一个女人。
人人都说,这梅七子,看着文弱,真是不失血性。
人人都言,这梅七子,看着文弱,却是痴情种。
他打起一把折伞来,身披宝蓝底菖菖蒲纹鹤氅,随手一扬将她护在身下,远山春眉下一双纵波冷冷撇过去,睨了那秦四一眼,分明是三月阳春,这一众站立的主子,亦或丫环仆妇们,几步开外分明都感受都感受到那视线中飘出的冷丝儿,觉得如坠冰窖。江南织造梅家,乃是这江南一方大姓,不世出的世族,乃是饱受皇恩的大族。一行人便是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便护着苏伊去了,便是连这宁国侯家大哥的挽留都没有搭理,而这份冷淡的态度,乃是说明了,这件事乃是惹了这梅家众怒,此番去后,只怕不能善了了。
而那秀步轻移,方堪堪迈出几步,她却停下了。泠泠雨声中,梅七疑惑,停下脚步,看着怀中女儿,试探问道:“伊妹妹。”
这宁国侯家,檐下铁马,影壁上侵染水意,漆压压的瓦片,将偌大的家底压在那瓦片之下,深不见底,黑不见底。
廊下。他手中的银耳乌冻自斟杯,慢慢取来斟了,衬着他修长的手指,上好的三寸梨花酿,宛若见血封喉,那酒汽好似自丹田宛若游龙盘踞升腾,殷润他一双秀美剑眉,无端那剑首横生,好似仔细的被玉指扫开,沁上水意,更浓,更凄,更酒入愁肠,无端化解,徒然在化为三分淡淡愁怅。唯映衬着一树影,端得是平添四分意兴阑珊。
海中之人,只求自保,已是心力交瘁。
“酒已凉了。入了秋了,切莫再饮这冷酒了,心经上写伤脾伤胃,更伤心。”方才一杯酒放到唇角,秦二忽而想起那女孩儿的话来。
身上被披上一件袍子来,一名舞妓身后尾随着侍女,眉眼美艳,不知何时已盈盈走至此处。“雨水湿寒,二爷切莫着凉了。”
他披上身上的衣服,淡淡抬眼看天,双手揣在袖中,只眉眼平和而闲散。
“人生在世,切莫有软肋,软肋即死穴。这酒水堪庾,能醉人,只怕饮得多了,便再也醉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