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高文回到珍宝旅馆就躺在了床上。
他平躺在床上的情形,完全就像在等待上帝的裁决。
在这种不管不问地等待裁决的时候,高文居然还能把那首歌词默诵一遍,这自然让他惊讶不已。
神秘的船歌
无言的心曲
亲爱的,既然你的眼
像天空一样蓝
既然你的声音
像奇异的幻影
扰乱了我的理智
使它如痴如迷
既然你的心灵
洁白又芬芳
既然你的气息
纯真又朴实
啊,既然整个你
像动人心弦的乐曲
像已逝的天使的光轮
音调和芳馨
那平缓的律动
使心和心相通
感应着我敏感的心
但愿这是真爱
高文奇怪为什么在默诵这首诗的时候,脑子里闯进了常珊的形象,陌生得像魔鬼,亲切得又像天使。高文赶紧把自己的初恋挥去,像闪电吞噬一片突然绽放的云朵那样快捷。可是冥冥之中时光隧道的尽头还有一片茂密葱绿的草地,阵风一样在高文心中掠过,高文感到自己的意识被一层雾霭罩住了,楔子一样想突破这厚厚的雾霭,探出头来,看到的依然是那久远的往事。高文耸身一摇,命令自己回到现实,可紧接着高文的心像被一只铁爪紧攥着一样感到窒息。
盛珠的丈夫是在患了抑郁症之后变疯的。他担心自己也会变疯,妻子郝青一旦把他的抄袭行为公布于众,他知道自己必疯无疑。
无数次在心里辩解,那根本不算抄袭,是合理引用,但最终战胜不了感性的臆想中的恐惧。《北京往事》这部小说里有一个表现一对饱经沧桑的老夫妇生离死别的场面,人物原型就是那对来自北京的后来成为高文中学老师的老知识分子。高文为了在唯美的安详中体现一种特别的沉重,一生一世的风云动乱化为零、化为爱的感觉,特让笔下的一个人物朗诵了这首简单的歌词。高文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记住这些句子的,他对流行歌曲从不感兴趣,书印出来之后高文才猛然意识到这是一首别人创作的歌词。
高文如果让笔下的人物唱,而不是朗诵,那么一点儿事也没有了。
或者朗诵完了,让她(小说中的人物)说一句这是一首歌词,那么同样一点儿事也没有。
高文后悔得痛不欲生。拿到样书发现这一错误时高文还很清醒正常,立即指望再版,再版时首要任务就是标明出处,或把这一节整个删了,可《北京往事》面世后影响巨大,并触动了社会的最敏感的神经,再版已无可能,只是盗版潮水一样充满大街小巷,高文身不由己。在作品被禁的时候,作者也被意外地劫持了,实际是自己劫持了自己。
高文想象着郝青从施大爷那儿知道实情之后的情形,精神再次接近崩溃。
高文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高文在这时候还能睡着完全得益于成功转移了注意力。在崩溃的边缘,高文突如其来地感到一种让自己镇静的力量,就像天使从天而降,魔鬼溃不成军,就像《圣经》中的摩西在西奈山上直接看到了上帝,高文想象自己站在诺贝尔奖的领奖台上,陡然发觉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温暖、轻松、镇静、勇敢。就这样睡着了。高文在睡梦中变得强大无比,成为世界名人,受各种政要接见,甚至引起外交纠纷,那几句歌词早就灰飞烟灭,至多成了使高文更有趣的狗仔队的八卦。
高文傍晚时分倏然从美梦中醒来,看到活生生的噩梦。
她正对着一个镜子往脸上抹粉。郝青的神色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高文蒙了,不知道郝青的泰然自若之中包藏着怎样的祸心。多想刚才的梦多拖延一会儿,面对郝青,就像面对噩梦。梦中的镁光灯还没有散尽,余光下的噩梦也变得晦涩叵测。
“你醒啦?”郝青瞥了眼高文。
“嗯,”高文惊恐万状地坐起来,问了一句很不得体的话,“你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噢,你是说刚才……”郝青放下镜子,把粉刷收起来,“我实在控制不了自己。在大街上干喊几声心情就好多了。”
依然不能释然。
“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高文说。
“我怀疑你,是因为害怕失去你呀。你是搞文学的,难道这都不懂?”
郝青的表情不是在装假,他确定了这一点之后,心头的那根毒刺一下子飞走了。
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郝青对高文的喘气自然作出了文不对题的理解:
“请原谅我,我不是有意让你出丑。实际上,出丑的是我,不是你。”
“知道就好。”高文说。
“你说知道什么就好?”
“知道是你自己出自己的丑就好。”
高文奇怪,施大爷既然都去了那儿,怎么没有从她的哭诉或别人的劝说中察觉她就是他所要查找的高文的“另一个妻子”,难道施大爷在察觉了之后没有直说,替他留了一手?
后一种判断不太可能。施大爷只要稍微一问,就会引起郝青的警觉。郝青知道他的房东是一个老头。
而郝青现在的表现根本不像是心里存着施大爷可能留给她的疑问,她没有这种城府,捕风捉影都会让她炸窝,何况是有了迹象。
“高文,晚上我请你上饭店,算是我赔礼,好吗?”
“你怎么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鬼?”
“跟我结婚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一半是人,一半是鬼?”
“我只知道你的一半,”诧然之中流露的讥讽显而易见,“另一半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的好脾气是有限度的,别不把你老婆当人。走吧,出去吃饭。”
他们来到离珍宝旅馆不远的一家小餐厅。正是用餐时间,但这家餐厅却冷冷清清,郝青想要另找一家,高文已跨进来了。他不敢跟她在附近过多地抛头露面。
郝青只好跟了进来。
郝青进这家餐厅的时候撅着嘴,嘴角的愠怒之色很明显,他知道这是因为他违抗了她的意愿。
坐下之后,高文涎着脸,说:
“别生气,我请客,我主要是太累了,不愿跑了。”
服务员拿来菜单的时候,他递给她:
“你点吧,你尽管点。”
郝青点的菜尽是猪身上的,有红油猪肝、火爆猪肚、盐煎肉、麻辣腰花、叉烧肉、干炸里脊肉。郝青不喜吃素菜,他知道她为了增加体重,不放过任何一次多吃高脂肪食品的机会。
高文恰恰相反,他喜欢吃素菜。郝青点完菜之后,他原本想补一两个素菜,看了看郝青,便懒得开口了。
吃饭的时候,高文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其实他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却一次又一次忍住了。根据经验,跟郝青在一起只能就事论事,不能挑起新话头,任何一个新的话题都意味着冒险。但他还是问出了憋在心中的这个问题。
他说:
“我来北京好几年了,你一直说要来却一直没有成行,这次怎么突然来啦?”
“我说了,我是专门来‘活捉’的。”
“为什么恰恰是这时候来?”
“这时候怎么啦?你说的‘这时候’是什么意思?你希望我什么时候来?”
郝青把准备送到嘴里的一块叉烧肉放在小碟里,神经质地望着高文:
“你说呀!”
“说什么?”
“你为什么说恰恰是这时候来?”郝青把筷子也放下了,“啊?”
他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过失。为了抢占制高点,先发制人地提高嗓门说:
“随便说说,你又紧张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来得太突然了。这有什么?我说什么啦?难道我不能说话了?”
显然这一招平息了她的紧张。
“声音轻点儿。我是来吃饭的,不是来跟你吵架的。你说我应该什么时候来?”
“好了,不谈这个问题。”
“我们那个厂子要倒了,上班不上班无所谓,”她嚼着叉烧肉,说,“所以我就来了。”
时间充裕了,不正好给你跟那个瘸子提供了更多机会吗?干吗跑到我这儿来讨没趣。
他也只是心里嘀咕而已,高文知道这类话提及半句就会激起狂涛恶浪。
他又想试探试探施大爷的情况,却不知如何说,高文担心一个不慎而露出蛛丝马迹。
正在他斟酌犹豫的时候,郝青说:
“今天早晨那个驼背老头真可笑!”
“哪儿的驼背老头?”掩饰住自己的恐慌,他故作轻松地问道。
“就是我在哭闹那一会儿,来了一个老头,他以为我被男人甩了,大骂男人,他说‘男人都坏透了’、‘男人狗屎不如’、‘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男人都是色鬼’、‘男人都该杀’,你说那老头说得对不对?”
没等回答,郝青接着说:
“老头说不值得为男人哭。”
“他自己不就是男人吗?”高文知道这老头就是施大爷,拿筷子的手颤抖不已,幸好郝青没有注意到他的手。
“是呀!他走了之后,我心里纳闷,他不也是在骂自己吗?”
“老头……”高文欲言又止。
“老头骂完掉头就走,老头不是疯子,就是大圣人。”
“你是不是在老头面前瞎说我啦?”
“没有。我一句话也没说。”
高文悬在空中的心回到了实处,高文知道施大爷有时候是非常粗疏的,这次老头的粗疏拯救了他。
他在心里对老头感激不已。殊途同归,在对他的追查怀疑上,施大爷和郝青有一拼,高文作为被告的角色,落在这两个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的人手里,无疑是命运又一次开错了玩笑,捉弄的对象已不仅是高文一人,也把他们包括在内。
其实高文的判断不尽准确,老头不是粗疏,郝青外貌丑陋帮了他的忙,施大爷根本没有把郝青跟他联系在一起。
吃完晚饭回到旅馆的时候,他再次说:“我们心平气和谈一谈,好吗?”
“谈什么?”郝青用火柴棒剔着塞在牙缝里的肉屑,吐了出来,“谈离婚?告诉你,没门儿。如果你执意跟我离婚,我不会手软的。我会让全国各大报纸都刊登你的抄袭丑闻。标题我都想好了:《获国际大奖的电影原著原来是一篇抄袭之作》,怎么样,标题够吸引人的吧?”
高文原来想跟郝青谈的是租不租房子的事,如果她待的时间长,只得租房子。时间短,他打算就住旅馆了,等她走了他再搬到施大爷那儿住。
没想到她又神经过敏。高文强作锐气,说:
“这样只会搞臭你自己。那能算是抄袭吗?美国阿肯色州一名妇女状告克林顿总统对她性骚扰,结果把自己搞得身败名裂。靠骂名人出名已经不行了,到头来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哟,”郝青拉长语调,“你还有这一手?跟谁学的?你是克林顿总统吗?啊?”
“我不是克林顿总统,但也是一位名作家。”
“在中国阿猫阿狗都能当名人。想当初我也是名人,否则我们一个在新疆,一个在湖北,怎么搞到一块儿的?”
“你是阿猫阿狗式的名人。可我不同,我是堂堂正正的名人。”高文意味深长地补充一句,“而且抱负远大!”
郝青不知道高文心中的诺奖之作,因为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更不会对郝青说。他准备素材一直是随意的、暗地的,这倒不是因为害怕什么,而是从心理学范畴来说,最能安慰自己的事最不愿跟别人说。道理很简单:没法说!折磨的理由有多么隐秘荒诞,安慰的理由就有多么隐秘荒诞。所以没法说。
“好意思说!”郝青恶声恶气地说,“你还能自我标榜堂堂正正?你是为什么跟我结的婚?你不清楚吗?”
“当初我因为爱你才跟你结的婚……”
“见你的鬼吧,别把我当三岁的小孩。你因为爱我……”倏然,郝青爆发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因为爱我……爱我?我俩站在大街上,你说你爱我,看看别人会不会相信?你会爱我?爱我这么多年不跟我同一次房?连孩子都是向别人借的种。你说……你爱我?”
在郝青歇斯底里的痛哭声中,高文颓然无语。
这时候,我们知道了另一个事实:他的女儿高婷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更隐秘的事实是,高婷是郝青跟那个瘸子的感情结晶。
他奇怪的是,这并没有妨碍他对婷婷父性的情感。
而且还多了一层深刻而秘不可宣、难以诉说的同情。
父亲对女儿的同情是一种什么滋味,局外人是无法知道的。
在郝青哭喊的时候,婷婷的形象又一次浮现在高文脑际。他感到眼睛发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