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笼中娇人（1 / 1）
说来大约是沉姬故意的，那晚张起灵不让她再叫相公，她就一直唤张起灵“小官人”，张起灵说了几次无果之后也懒得追究，一个称呼罢了。他本身性格就是那副凉薄样子，再加上身居高位，要担心的事情又少得可怜，所以平日里就彻底是养出了一副漠不关心的性子来，这下可就便宜沉姬了。沉姬到底是个死人，无欲无求，所需不过一个栖身之地，这倒是让张起灵颇为放心。也因得这个，沉姬在张起灵家过的愈发自在，昨儿晚上甚至睡着睡着挤张起灵身边去了。半夜被沉姬差点挤下床的张起灵也只是把沉姬抱起来扔到床里面去自己重新躺下睡了，而后者睡得沉，换了个姿势重新缠上来，根本就没醒过。
第二天一早，张启山就派人来叫张起灵过去，说是准备几天就出发。张起灵应下之后就收拾了一下要去张启山那，还没走出大门就被沉姬拽住了。
“你去哪儿啊？”沉姬可怜兮兮的看着张起灵，还真像是张起灵要抛下她不管了。张起灵沉默了一下，说：“去找族长。”随后想了想，顺手给沉姬扣好上衣一颗没扣上的盘扣，“你要是无聊就出门逛逛。”然后就走了，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和沉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小院门口秀了一把根本不存在的恩爱。
他就算是天天在家发呆，也知道沉姬这几天过的挺无聊的，闷在房间里也不好，出去逛逛吧。
沉姬其实并不想出去玩，长沙城再怎么热闹也就是这么大地方。可眼下张起灵难得嘱咐了一句，她也不想他失望，就回去选了好半天衣裳，挑了身紫色系的把自己收拾好之后就带上银子出门寻了个戏馆听戏去了。
说起来沉姬并不是很喜欢听戏，戏文里的人生都完美的太假，真正的日子就该像是街上黑背老六那样有个白姨一心一意却穷困潦倒，或者像是自己，生前应是在宫里过得不错的，结果死的那么悲惨。
哪有十全十美的日子呢。她这么想着，寻了第一排一个空座坐下，叫了一壶茶几碟小吃一盘瓜子，就翘着二郎腿一手支着头一首嗑瓜子等着戏子上台，小腿晃来晃去，套着浅紫缎面牡丹绣鞋的莲足在亮紫厚缎百褶长裙下时隐时现。
虽然不爱那些戏文，但她却喜欢戏子华丽的打扮。就当是养眼也好，打发长日无聊也好。
戏院里人多口杂的，当然也就有那么几个不怕事的，明知道她现在表面上是张起灵的人也敢拿她嚼舌根，声音也不收敛，悉数飘进她耳朵里了。
“诶你看那女人，这一身少说有个几两银子了吧。”
“哪止啊，这布料也好绣工也好都是上乘的，没见里面那件窄袖是沉花缎子，外面的是提花绸吗。还有那些二指宽的绣边，牡丹花瓣都看得一清二楚呢。这绣工得是论寸算的吧，可你看人家裙边，还有那敞袖袖口，全是绣呢。”
“照你这么说张小族长还把这人放心尖上了？不是要娶她吧。”
“怎么可能，张家有规定不能族外通婚的，除非他是不想当这小族长了。而且听说这女人不干净，大佛爷怎么可能让张小族长娶这么一个人。”
“可我头先才听说小族长拿了两块水头极好的玉去找人打了一套首饰？那么好的玉，雕雕废废的，一整套头面呢。”
“不能够吧？”
沉姬一边听一边心里想那首饰说不定是店家以为张起灵要送姑娘，想拍张起灵马屁才费了心血做成那样的，可张起灵那人怎么可能想得到提前看看验货，也就直接给自己了。
毕竟照张起灵的性子，很可能只扔下了一句话：“打两只簪子。”
沉姬觉得自己猜的不错，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重新染过丹寇的手捏了一块糕点扔进嘴里，又喝了口茶顺顺，才扬起软糯甜腻的声音道：“谁说人家要嫁那个木头桩子了？”
整个戏馆一下子静下来了，沉姬觉得还不够，单手撑着下巴一副姨太太做派，状似悲戚的添了一句：“分明是他将人家从家里偷出来的，人家还没地儿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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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起灵去张启山那里晃了一圈之后出来就觉得所有人看自己眼神都不对了。不过他也没在意过，毕竟之前看自己跟看怪物一样的人不在少数。他本打算回家，就想起沉姬可能出门了，于是就开始考虑要不要去找找她，不然她回头看见自己又来喊饿，好像他故意饿着她一样。
才这么想着，就看到今天一身紫色的沉姬提着裙摆朝他跑，一点都不怕摔着就往他怀里扑。他稳稳接住了，就听沉姬问：“我们去吃面吧？”
这又是哪一出啊？张起灵不解，听沉姬继续解释。
原来是沉姬今天去的戏园子，偏巧是长沙最有名的戏子二月红唱的，这一票难求，却被沉姬撞了个正着。戏院里虽然嚼舌根的多，但也不乏妄图通过她攀上张起灵的人，因此不过半个上午，沉姬就把二爷家的事情能打听到的都听到了。
什么二爷的出身啦，二爷那个身体不好却和二爷伉俪情深的妻子啦，二爷那个心狠手辣的徒弟陈皮阿四啦。因此她才想去吃碗面，毕竟二爷和丫头的感情也算是令人动容了。
张起灵想了想就依她，二人就近找了个面馆坐下各要了一碗面，沉姬却先在张起灵碗里挑了一口吃了，觉得没问题才推给张起灵：“明明蟹黄汤面好吃嘛，不懂你为什么要排骨汤的。”
被抢了口面的张起灵默默拿了双筷子。他也清楚沉姬这是给自己试毒，也清楚沉姬这么做一是因为毒对她无影响，二是因为自己出了事，沉姬就又要再找一家人保她生活。不过心下多少还是动容的，也就很给面子的没让沉姬自言自语：“那分我一口。”
沉姬很大方，毕竟付账的是张起灵。她把汤碗推过去，看张起灵吃了一口之后一脸嫌弃——真的是一脸嫌弃！——的重新捧起他那碗，气的重重哼了他一声，重新对着自己这碗蟹黄汤面下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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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吃过午饭就在长沙城里逛了逛。沉姬东看看西看看，觉得兴致缺缺。张起灵本来就不感兴趣，不过是心情好才陪沉姬晃悠的。因此一直没说话，只是沉姬买东西的时候他在后面付账罢了。等沉姬逛够了他也拿不下什么了。看了看怀里多数是吃食，另外几乎都是首饰，心里想着果然是个姑娘家，这吃吃玩玩的劲儿，可真的是悠闲。他心里走着神，也就没注意沉姬拽着他的一只手带他走，手腕上紫玉镯子若隐若现。
二人又无意识的秀了把根本不存在的恩爱。待回了家，张起灵才想起来，煞有其事的问沉姬：“我把你从家里偷出来的？”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沉姬没想到今天自己说的话居然传到他耳朵里来了，咯咯笑倒在他身上，掩口做娇羞状：“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嘛。”
这都跟谁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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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张起灵出发了，沉姬没跟着去。倒不是张起灵觉得沉姬碍事所以不带她，一个是张启山准备的时候没算沉姬，一个是就算张起灵想带，装备也来不及了。
再说了，离长沙城不远的地方，最多三四天就回来了。
于是张起灵收拾好东西拍拍屁股干脆利索的走人，沉姬一个人无所事事待在家里发现没人陪她玩了之后打扮好自己出去消磨时光。
沉姬生前是什么人她并不记得，虽然从那一个小小的记忆片段里和她的墓来推断她都是一个宠姬，但是也许所谓的身体记忆是存在的。她并不觉得自己是那么高高在上的人。
第一天出现在张起灵营地里的时候，她很清楚要如何利用自己取悦那些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比如说见到张起灵，比如说暂且在营地留脚，比如说迷惑住管事和主簿。她从墓里出来的时候一路上遇到许多尸体和包裹，拿到一件衣服的机会多得是，但她没有。因为想见到领头人，最快的办法就是引起足够大的但却暂且无法解决的骚乱；想从两个道上黑手的手里活下来，最安全的办法就是迷惑对方，支开注意力。而对于一窝盗墓贼来说，最简单的就是自己这幅皮囊了。
想来自己生前……可不是什么干净的人。
沉姬一点负罪感都没有，死都死了要那玩意干什么。因此她翘着二郎腿坐在戏院二层小包间里看着楼下戏台上戏子甩着盈盈水袖，自己百无聊赖嗑瓜子的时候，她并没有将那些小姐太太们的窃窃私语听进耳朵里。
她都死了，要女德女戒来约束自己作何呢，反正张起灵是不在乎的，那她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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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姬在长沙城里干了什么张起灵并不知道，他眼下坐在地上靠着树貌似在发呆。手下的人已经在迅速的打盗洞了，这些事还用不着他来。既然得了空，他正好坐下来好好理一理这几天的事情。
沉姬的出现虽然的确太过突然，但是她融入张起灵生活的速度更是让张起灵自己也感到不安。他确信自己不会对一个尸体动什么心，但是他也不傻，他察觉到自己对沉姬或多或少的迁就了。
是因为自己知道沉姬绝对无害之后的放松吗，并不完全像。虽说沉姬的确有一个世人都无法相比的优势，就是对张家和张起灵的决无所求，但是他也不至于就因为这个就养着沉姬。
总不能是物以稀为贵吧。
张起灵闭闭眼出了一口气。他不想通这个迟早得把自己憋死。
旁边管事的给张起灵递了水壶后似乎是想套套近乎，他聪明的绕过了张家内部势力争斗，反而开始聊些日常来套近乎，眼下就正在跟张起灵说自家的事情。说他那个老婆不知为何就是喜欢养狗，你说长沙有个狗五爷了还不够吗，她非要养只狗，说是自己没有子女，丈夫又天天不着家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难不成还不能养个宠物什么的陪陪自己了？所以就去买了个白色的小狮子狗，一天到晚心肝肉的哄着伺候着，比对他还上心。
张起灵默许了管事在这念叨，自己心里却有了点想法。宠物吗？他想了想沉姬，又想了想自己，觉得这个好像有那么点靠谱。沉姬的确是他不多见的女子，聪明，机敏，识时务。因为死了所以并没有牵挂，也无所求，他对她才能不同于对常人的放下戒备，也允许了自己对沉姬的纵容。
这么想想。他想着自己给沉姬准备的衣物首饰，又想了想沉姬那眉眼精致笑意晏晏的样子。
倒还真是像只金丝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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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城里的沉姬还真不知道张起灵已经把自己当做金丝鸟了。她昨晚回来的时候有那么两三个人相当大胆的邀她“打发闲暇时光”，不过都让她给推了，打发闲暇时光也不会和五六十岁的阔老爷们打发的，她宁愿去把张起灵书房里每一本书都读一遍呢。
再这么下去自己去给谁做个外室说不定过的比张起灵这还好呢。沉姬开玩笑的想着，不过又觉得张起灵这人挺好玩的，虽然说自己有下意识哄他的嫌疑，但是和他相处也不算完全的违背心意吧。想了想那个脑子一根筋、纯粹的跟个小孩子一样的小族长，沉姬觉得略有趣。
习惯成自然，她从醒过来的时候，就知道怎样依着对方的喜好来伪装自己，唯独张起灵这儿，她发现自己丁点伪装都别用，本心相待反而能相处得更好。至于张起灵待她那份好，虽然他可能还不自知，但是她很清楚。张起灵对自己的态度，分明就是一个从没有得到过别人关爱也没机会给别人关爱的人，突然发现有一个独立于世俗纷杂之外的人，如果他付出一份善意，就能得回一份，于是就不由自主的对她好了。
说是养个宠物可能更直观一点？沉姬笑了笑。
她记得这种感觉。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对她。给她精致的用度吃食，给她华丽的宫殿首饰，将她像是只金丝鸟一般养着。而她想必当初也像如今对张起灵一样，哄着那个“主人”吧。
在浴桶洗了个澡，把自己收拾干净之后，沉姬换了件睡衣，披着张起灵的外套把自己裹严实了跑进西二间书房。张起灵的书房其实经常用，比起沉姬来之前的东二间要更有人气。书房外间是两架大书柜，上面摆满了各种书，外间和里间用一架多宝阁隔开，里间面朝东开了扇大窗户，窗下是一张书桌，旁边摆着一盆富贵竹，另两面墙都放了大书柜，也摆满了书。
中规中矩的书房。沉姬第一次来的时候给出了这个评价。她从其中一个书架上抽了本自己还算感兴趣的，然后端了盘糕点往张起灵书桌上一扔，就缩在椅子里看起书来。
张起灵的书大多数都是山川游记历史研究，她喜欢的其实要更轻松，有小说最好。只可惜张起灵房间里要有这种东西可就不是张起灵了，因此她现在也只好勉强找了本游记当做小说看。
眼下还不到正午，阳光斜照进窗户，温柔不刺眼。临近十月份，天气已经凉下来了，沉姬原本还觉得有些冷，这么一照倒是暖乎乎的。张起灵家里只有他和沉姬，没有下人，所以事事必须亲力亲为。之前张起灵将沉姬照顾得很好，眼下沉姬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唉……”沉姬无奈的叹气。不管怎么样，那个做主人的快点回来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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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彻底当成主人的张起灵在墓里根本没有什么施展机会，简直就像是自家后院溜溜弯一样的扫荡了一下之后拍拍裤子收整了一下就启程回家，一边走一边想着回去要吃什么。汤面他是再也不要吃了，红二爷的口味他敬谢不敏，至于沉姬那种咸辣口味这根本是自讨苦吃……上次那个酸豆角肉末粉丝不错，再去他们家要一桌，酒就不必了。
张起灵一边走一边想，觉得肚子要饿穿了。沉姬是个追求享受的，天天翻着花儿的吃吃吃玩玩玩，搞得他这几天的伙食好到他都快开始质疑自己之前的生活质量。这两三天出门在外，吃得自然都是干粮饼馍，他还真有点想家里的咸口点心。听说前段时间北上的队伍回来了，还带了点蒙古特产，什么咸奶茶砖之类的，要么去要一点？
回程的路就在张起灵有意无意的加快脚程当中结束了。大家多少发现了张起灵这第一次出现的归心，但都也当他是想念家里的温香软玉，因此默契的一个人都没说——也不敢说。
可谁知张起灵是饿了。
进了长沙城后一路人马直奔张启山那里，领头的张起灵用比往日更简洁的语言迅速交代工作之后转身就走。张启山看出来他“归心似箭”也不好拦，只玩笑般的说了一句“什么时候带来给我看看”之后就放张起灵走了。被调侃的人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这个老不正经身上，出门正想着一路走回去太远了要不要坐个车，沉姬就从不远处的小茶摊上飞奔而来，精准的直接撞他身上来。
“回来了也不知道遣人来说一声！”沉姬气哼哼的跺了他一脚——没踩实——之后把手里吃了半个的荷花酥塞他嘴里，“垫垫。”
从芯到皮是深玫红色渐变到白色的荷花酥工艺十分精美，但是一咬就掉渣。这一个沉姬刚咬了一半，塞进张起灵嘴里的时候点心渣就扑簌簌往沉姬袖管里掉。她抖抖手把它们抖出来，颇为可怜的看着自己这件天蓝的斜襟上衣：“又要去洗了，真麻烦。”
不过张起灵才不管这种事，他自己的衣服随便洗洗就好，沉姬的衣服料子都好，所以一直是送去外面洗的。这么一看是挺麻烦的，要不找几个下人？
沉姬看他连往常不怎么喜欢的甜口点心都嚼嚼咽了，就知道估计还饿着没吃饭。不过这才刚回来就去吃饭估计能吃下去一肚子冷风。她也不和张起灵解释，回身招手换来茶摊跑腿的小伙计，递给他两个大洋，说：“麻烦帮我去醉仙楼跑一趟，跟他们定一桌菜，就说上两道咸辣的菜式，两道酸香的，再炒两道新鲜时蔬，炖一道汤，我们随后来。”说完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嘱咐一句，就说点名要酸豆角肉末粉丝。”
小伙计得了好处，喜笑颜开的跑走了。
沉姬想一时半刻也做不好，干脆拽着张起灵坐下，看他心情不好就倒了杯茶硬塞进他手里，似是无理取闹一样：“你凶我也没用，自己回来了不知道遣人来说，我可是你们一进城我就来等着了，喝了一肚子冷风，我才不要吃饭呢。你也喝点热茶暖暖胃，就当陪我了。”
张起灵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她是什么意思，自己一路赶回来倒真是灌了不少冷风进肚子，于是也不多说，接过热茶养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