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七月中元(1 / 1)
早上,钟离冰是因为耳垂上的痛痒不适才醒来的。她下意识抬手一碰,登时疼得紧紧拧起了眉头。一咕噜爬下床抓过镜子看看,耳垂不知何时早已红肿起来。没顾上洗漱,她就推开门跑了出去,却一时站在廊子上愣住了。
旁的少女这时候必是要找娘亲的,可她的娘亲又不在身边。思索了片刻,她朝着后院跑过去。
“沈叔叔啊……我的耳朵肿了,你快给我看看吧!”说话间,已带了哭腔,方还险些把水影撞得一个趔趄。
沈崇宇原是李国渭的学徒,现下也是水家的大夫了。不同于李国渭老成持重,沈崇宇三十多岁,时而还和家里的小厮们插科打诨几句,甚至连水彧水杉也不放过。每次下针,他总不忘说两句笑话转移病人的注意,久而久之,许多人病了都喜欢找他看,他总得意地看看师父,李国渭却总庆幸得了清闲。
听到那底气十足的叫声,便知道又是表小姐来了,果不其然,是找沈大夫。
沈崇宇将手上捣着的药材交给学徒,擦擦手站起身来,迎上去,“表小姐怎么了?”
“耳朵……耳朵……”钟离冰撅起了嘴。
“来,坐吧。”沈崇宇略扫了一眼,便知是怎么回事。
钟离冰这次是少有的听话,就乖乖坐在了凳子上。
“表小姐,你这样的情况本也不稀奇。姑太太碰了一般的金属就会异样红肿,除非是金银。表小姐你啊,说不定是连这银饰都碰不得。这倒也无妨,以后可有的是大少爷和少爷花钱的时候了,让他们给你买金的就是了。”这说话间,沈崇宇已经轻柔地替钟离冰摘下了耳坠。
因着水彧是后来进的水家,所以水家的人都习惯称水杉为“少爷”,称水彧为“大少爷”。就像水影叫水杉“哥哥”,叫水彧“大哥”。
“那我以后,还能不能戴啊?”钟离冰不敢动,只敢抬抬眼睛看看沈崇宇。
“可以,没什么不可以。”沈崇宇信誓旦旦,“不过这几日就不要再戴了,等着,让沈大夫给你找两根茶叶穿上,就不怕长上了。对了,昨日是不是喝酒了?”
钟离冰顿时两颊通红,低下头去,“喝了……喝了一斤。”这她倒是老实,小时候水云卿就教育她,大夫问诊时不能扯谎。
“一斤?!好吧……”连他沈崇宇都自愧不如了,若是他这样一口气喝一斤,那岂非当场就要趴下了?当然,钟离冰也确实当场就趴下了。替钟离冰处理好了耳朵,他嘱咐道:“你有这毛病,以后别喝那么多酒了。”
耳朵不疼了,钟离冰这闲扯的劲头便又上来了。
“沈叔叔,我娘说,大夫一般都有自己最擅长的,可你怎么什么都能治啊?”
“因为我师父什么都会啊,再说……”沈崇宇到一旁去浣了手,随手在身上蹭蹭,“你看看,少爷、小姐从文,小少爷从武,大少爷,又是文武双全,我们当然得什么都能治。”
“你个乌鸦嘴!”钟离冰推了沈崇宇一下。
沈崇宇手无缚鸡之力,这三十多岁的人了,竟被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推了个跟头。却不料身后就是水缸,一个没站稳就跌进了水缸里。
“沈叔叔,我不是故意的!”钟离冰连忙把沈崇宇从水缸里拉了出来。沈崇宇整个上半身都湿透了,好不狼狈。
“行了,行了,不跟你计较。”沈崇宇挥了挥手,抹了一把脸。就算他跟这位表小姐计较,又能计较出什么来?他去内室里取了一小瓶药来递给钟离冰,“这个药,你每天早晚各抹一次,大约过一个月,就全都好了。”
“知道了,谢谢沈大夫。”钟离冰做了个鬼脸便跑开了,似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其实也确是做了亏心事。
水云天迎面走来,见钟离冰一蹦一跳,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走在廊上,又想着方才沈崇宇的样子,便随口问道:“我刚才在后院看见沈大夫浑身都湿了,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舅舅啊,起得早啊。”钟离冰停下了脚步,顾左右而言他,“这个嘛,这个嘛……你猜!”说罢,她一溜烟就跑开了。
水云天也只得无奈自言自语:“这孩子啊,学了轻功倒是跟若儿一样,都用在逃跑上了。”
这一连几日了,钟离冰每次上完了药,都对着镜子看上半日。两边耳垂上都插着茶叶棍,真是难看的紧。左右也没什么事做,却是突然想起在京城住着,日子这般安逸,竟已许久都没有练功了。可才不过多久也就想开了,本来内家功夫就差,再差还能差到哪去?从前会的那些招式,都在脑海里印得颇深,是忘不了的。
看着面前一摞画稿已不知完善了多少遍,钟离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循着前人的轨迹,真正画出了一套可以之为范本的元戎弩铸造图了。反正,她已经感觉没什么可画的了。于是,她拍案起身,决定动身去扎托。
钟离冰自觉闲来无事,就逗着水彰跟她过招。不想近日水彰在林潇的教导下,竟然颇有几分坐怀不乱的作风,只来去钻研着练得正酣的一套拳法,不理会钟离冰的挑逗。
恍惚间,钟离冰怔住了。
待到回过神来,她便只在一旁静静看着,不再多说什么。她看得出水彰此番练功行了气,是不可以说话打断的。若非功夫臻于化境,说话间不留神就令一口气行岔了,怎说对身体都会是不小的损害。
“阿逆今日这么安静,可还当真是少有。”
“舅母。”钟离冰转过身去。
“怎么没跟弟弟过两招?”
钟离冰笑道:“他不跟我打。”顿了顿,她又问道:“这套拳法是?”
“他舅舅教的。其实啊,说起来我哥哥的武功才是正道。他不是我们林家正经的传人,他的武功有相当一部分是我爹所授。这样也好,彰儿本该学些正统的功夫,也不该全都学我的功夫。”
钟离冰道:“只要是能够克敌自保、行侠仗义的功夫,还分什么正道和旁门左道?若是以使武功的人来衡量这门武功,岂非是有失公允?”
“你练得不深,不了解。”林潇抚了抚钟离冰的头发——这是少有的爱抚动作,“太阴狠的内功心法,练得深了是多少要伤身的。你舅舅和你娘都不是一般人,我嫁进水家,你舅舅只娶我一个女人,是我的福分。若非是因为身体,我真想多给你舅舅生个一儿半女的,让家里面儿女成群。唉,不过话说回来了,要是真生的多了啊,指不定就得有那么一两个像你一样调皮捣蛋的。毕竟,像杉儿和影儿这般省心的孩子还当真不多。”
“舅母,您又取笑阿逆了。”钟离冰撅了撅嘴。
“不过……”钟离冰看看水彰,又看看林潇,“舅母,其实每次跟彰弟打都能赢,靠的还不都是我会许多他没见过的招式,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若是动了真格,我打不过他。舅母,彰弟长大了。”
“表姐你夸我?”水彰打完了方才那套拳法,三步并作两步站到钟离冰身畔,“我没听错吧,表姐你居然夸我?!你再说一遍。”
“不说了!只此一遍,是你自己没有珍惜。”钟离冰仰起头,白了水彰一眼。
“阿逆,你要来吗?”林潇摆开了架势。
钟离冰正色道:“舅母,请赐教。”
二人的功夫套数都是以快著称,才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已过了几百招。待到二人分开来,头发不曾有丝毫缭乱。
林潇道:“阿逆,从前舅母总笑你。今日要跟你说句心里话。习武确乎可以强身健体,可一入江湖,武功是杀人技。轻易不要出手,出手则是杀手。”
“出手……则是杀手……”钟离冰再一次怔住了,水彰也怔住了。
林潇一边整理兵器架上的兵器,一边说:“你们两个,还有彧儿,我们也都看得分明,你们都是江湖人,家里留不住你们。行走江湖的不管你是正是邪,谁手上还没有几条人命?”轻扶鬓角,手上的那些人命于她不过是过眼云烟,早就不值一提了。
这一日,钟离冰收拾好了包袱,也未曾提前知会。这即刻便要走了,才一本正经地对水云天和林潇说:“舅舅、舅母,阿逆想去扎托,就此别过。”
水云天知道钟离冰喜欢四处闯荡,便嘱咐道:“我请了你父母中秋节的时候回家里来,到时候,记得回来。”
“那才在扎托住四五日啊。”钟离冰喃喃道。
“哦?那你还想怎样?到时候回不来,麦醇轩的月饼和我珍藏的竹叶青,可就都没你的份了。”
“好好好,我一定回来!”钟离冰这下立即信誓旦旦。
“义父义母。”水彧从外面闪身进来,“反正孩儿一年多半的时候也都是在外面,孩儿和嗣音一道吧。还未曾去拜见过钟离伯伯和伯母。”
“好,你去吧。”水云天点了点头,又对钟离冰道:“给你二叔、婶娘带好。”
“我知道了舅舅。”
“弘燚兄一家都在扎托走不开,告诉他们,等到太平了,咱们都去扎托跟他喝上个一醉方休。”
“太平了?”钟离冰回首望向水云天。
“去吧,早去早回。”水云天摆了摆手。
钟离冰离开了水家,水家上下一时间竟安静了下来。
林潇道:“你何必跟孩子们说这些话?阿逆听不懂,彧儿可不一定听不懂。”
“那又怎样?”水云天若无其事,“该说的话都说了,阿逆照样还是不懂,可彧儿,不说他也都明白。”
“可能查出彧儿身后的那个人是谁?”
“暂且不知。”水云天摇了摇头,“不得不说他警惕性极高,想跟踪他很不容易。他的武功身法,是一个杀手教的。名师出高徒,彧儿的武功已经这般好了,你说他师父会是谁?”
“你是想说……荣亦非。”除了他还能是谁?林潇顿悟。她尚在襁褓的时候荣亦非还抱过她,跟这位前辈四十多年的交情,怎么会没想到自己的义子的武功,竟是他教的。
“你真的相信彧儿能够保护阿逆?”林潇又问。
“但愿我的决定是对的,倘若不是,我亲自向若儿和崇燚兄谢罪便是。”
“你何时也学会赌博了?”
“早就会了,在若儿学会的时候。走了,今日是祭拜故去亲人的日子。”
七月半,中元节。这是祭拜故去之人的日子,是日夜里,火光漫天。
那特兰大漠上燃起了熊熊火炬,钟离珏和阿桑妲站在最前。严正工整的军列当中,响起了沉重浑厚的挽歌。
军士们有的是曾经跟着他们保卫家园的,甚至有的是跟着阿桑妲和阿卓和的父汗打天下的,而更多的,则是年轻一辈的人,就连他们,也被这气氛所感染,举着火炬的手在不住颤抖。
钟离珏高举火炬,朗声高呼:“将士们,是前人的牺牲换来了我们今日的安宁。我们不必悲伤,可我们要永远将他们铭记在心。我们用火炬替他们引路,希望他们在天上,永远平安!”内力激荡,声音响彻大漠。
伊赛不是好战的民族,却是战斗的民族。
每一年都会有的今日,从前更多的是悲愤,是伤感,而如今,剩下的是唏嘘,是怀念。
阿桑妲靠在钟离珏的肩头。
钟离珏道:“早些年,你还时常会在梦魇中惊醒。”
阿桑妲道:“现在已经不会了,可是午夜梦回,阿卓有时还是会来跟我说说话。一生不长,我再也不想主持那样的葬礼。”
“雍礼,现在家里一切都好,天下也一切都好。孙女大了,咱们当初没得到的,都给了她了,一切,你都放心。”
“爹,一切都好,您放心吧。我和阿若过得很好,弘燚和弟妹也都好。阿逆大了,小准、小凝、阿冼也都大了。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心思了。就随他们去吧。岳母大人请放心,阿若是我一生挚爱,待她之心永不改变。”
“娘,如今我也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孩子们也都大了,崇燚视我若珍宝,一切你都放心吧。公公也请放心,您当年的努力,从来都没有白费。”
“爹、叶姨娘,家里上下一切都好,若儿一家也好。爹的选择是对的,我们也都做好了一切。杉儿是你的长子长孙,以后把家业交给他,我很放心;影儿知书达理,也不愁不能嫁个好人家;彧儿、彰儿都习武,将来也必做得少年游侠。岳母大人,女婿未曾当面拜见,还请恕罪。虽然您曾经不看好我家若儿,但是您的所作所为,我们无不钦佩之至。”
“娘,我们所有人都记得你的付出,永远都记得。是女儿不孝,尚不及你万一。娘,普天之下不会再有第二个你。靖远他,待我很好,你放心吧。公公、叶姨娘,嫁进水家是我林潇之幸。膝下只有杉儿、影儿两个孩子,未能替水家开枝散叶,是媳妇不孝。但是杉儿、影儿、彧儿、彰儿都是好孩子,你们放心吧,”
每一年中元节都是如此,面对着故去的亲人,有时候有着说不完的话,有时候,说来说去还都是那些话。
相传中元鬼节,阴间鬼门大开,许多做了亏心事的人这一日都不得安宁。
这一日晚上钟离冰和水彧在乌冶镇歇着。他们坐在溪边纳凉。
水彧道:“你怕鬼么?用不用燃些篝火驱鬼?”
钟离冰笑道:“我不怕鬼,鬼怕我啊。表哥,你怕不怕鬼?”
水彧默默摇头。
“真的?”钟离冰猛地出现在水彧面前,做了个鬼脸。水彧未曾动容。钟离冰戏谑道:“你果真不怕鬼,那我们倒当真是一样的人。”
“不一样。”水彧平静地说,“你不怕鬼是因为问心无愧,胸怀坦荡;我不怕鬼是因为知道早晚有一天鬼会来向我索命,何必日日提心吊胆?”
“那又怎样,反正人固有一死,你说的倒也对啊。”
水彧随口问:“关内有那么多兵器铺子,何必非要去关外?”
“当然是因为伊赛的兵器造得好。”钟离冰不假思索,“中原武林都崇尚功夫,觉得靠兵器之长取胜太过投机取巧,你说是不是啊,中原武林人士?”
水彧无言以对,他自己确实也就是这样的态度。
“所以,”钟离冰续道,“只有这种骑马打仗的民族,才造得出最好的兵器。”说罢,钟离冰抬起头来,正撞上水彧的目光,一时心虚,立刻避开他的目光去。
“为什么去关外?”
“因为……”黑暗中,钟离冰吐了吐舌头,“想去扎托玩几天。”她一边“嘿嘿”笑着,一边翻身过去,把后背留给了水彧。
“嗣音……”水彧悄无声息地从后面过来,紧紧抱住了钟离冰。
“表哥……你……”钟离冰想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却被水彧的怀抱压得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水彧才渐渐松开了手,转过身去,轻声道:“对不起,我失态了。”
“表哥……”这次换做钟离冰翻身过去,攀着水彧的肩膀过去,“你我之间,何出此言?”
“不说了。”水彧坐起来,“你知道么,义父知道了。”
“舅舅……知道了?”钟离冰反应过来,“那就……知道了呗。”
怔了片刻,水彧笑了。就这一瞬,他竟释然了。难怪嗣音你来到世上这十六年如此多彩,你不想让你舅舅知道,不过是因为好玩罢了。
“你放过水灯吗?”水彧心血来潮,走到水边,蹲了下来。
借着月光,可以隐隐看到水中的倒影。水面随着微风荡起涟漪,依稀可见的倒影随着涟漪起起伏伏。
“没有啊。”钟离冰也到水边蹲下,“相传七月半中元节放水灯是为了指引故去亲人的灵魂。但是我爹娘说过,爷爷、外公、外婆、阿卓舅舅,他们都是心若磐石的人,他们的灵魂不会迷失。”
“也总是个纪念。你陪我放一个吧。”
“好啊!”钟离冰来了兴致,“你会做吗?”
“嗯。”水彧说话间便开始动手。
中元节放水灯按说放的应是莲花灯,可乌冶镇的莲池是有主的,也不好去取人家的荷花来。况且这处溪水也僻静,没有旁人会来打扰,他们也不想去其他地方。水彧飞身起来,取了些树叶,将它们扎在一起,中间粘上些黏土,用树枝捣出个凹槽,在里面滴上松油,然后从衣襟中掏出火种,小心点燃。
这水灯中的火苗摇摇曳曳,好像稍有微风,就要熄灭似的。好在天公作美,这时候,风停了。
水彧俯下身子,轻推水灯,水灯便顺着溪水的流动,向下游缓缓飘去。
钟离冰的目光随着那水灯远去,“表哥,这是你给谁放的?”
“是我爹,我的生父。”
“你的……生父?靳伯伯的灵魂流落在外?”钟离冰记得水彧说过他姓靳。
“我也不知道。”水彧摇头,“除了他姓靳,我什么也不知道。有时就想着,水灯能带我找到他。”
“是谁告诉你的?”
“郎月。”
“钦彣大哥,你放过水灯吗?”
“没有。”
“我很小的时候我娘就不在了,我爹说,水灯能带着我找到她。”
水彧居然信了。
“月姐姐啊……”钟离冰沉默了。
“不过是郎前辈骗小孩子的把戏罢了,不过,倒也是个念想。”水彧少有这么多话的时候,而钟离冰也少有安静这么久的时候,水彧回首道:“嗣音?”
“干嘛?”
“你怎么了?”
钟离冰喃喃道:“月姐姐人生得漂亮,会穿衣服,温柔贤惠,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文能识琴棋书画,武能通刀枪剑戟,还会讲好多故事……”
“郎月哪会使什么刀枪剑戟,她用的是九节……”
“表哥!”钟离冰霍地起身。
水彧仰起头,他也有被钟离冰居高临下看着的时候。
“我、吃、醋、了!”钟离冰一字一顿地宣布。
“你……我……”水彧一时语塞。他当真是不知如何哄女孩子。他的骄傲也不许他解释,再说,解释也是越描越黑。
二人就这样僵持了一炷香的功夫。
终于,钟离冰斜睨一眼,松口道:“好吧,我原谅你了。你给我也扎四个水灯吧。”
这么容易?
水彧没想到钟离冰竟然这么容易就松口了。嗣音的心思如此明澈,会把开心的事捧在手心里珍惜,不开心的事如蛛丝般抹去。
“好。”水彧不多说话,拾了材料便去做了。才不过一会儿工夫,便扎好了钟离冰想要的四个水灯。
钟离冰轻推出第一个水灯,口中念念有词:“这个给阿卓舅舅,虽然我们不曾见过,您也不是我的亲舅舅,但阿逆敬重您。”
“第二个给外婆,虽然连我娘都没有见过您,但是在阿逆的想象中,您生得美,又有本事。”
“第三个给外公,虽然阿逆也没有见过您,但是舅舅一定是像您一样的人。如果您还在,一定会像舅舅一样对阿逆那么好的吧。”
“第四个,给爷爷。爷爷,阿逆从小就知道,您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侠。您的本事,您的气魄,阿逆不曾习得万一,让您失望了。可心怀天下不是阿逆想要的生活,阿逆只想做自由自在的钟离冰。阿准哥哥也是您的孙儿,他一定可以得到您的真传。”
说起来钟离冰的这四位亲人,没有一个是寻常人。统一了分裂百年的伊赛的汗王库卓阿卓和;曾经的赌神,黑道元帮南宫暨的弟子,也是元帮年轻的女杀手叶若澜;水家的第三代家主,也是水家情报网的缔造者水正麟;名动天下的风二侠断风掌钟离拓炎。可钟离冰对他们说话的语气少了几分敬畏,多了几丝亲切。倘若他们还在,定会有儿孙承欢膝下的满足吧。
“你的亲人真多。”水彧走到钟离冰身后。
“可是我从来都没见过他们啊。”钟离冰皱了皱眉头,“我爹我娘,还有舅舅舅母都说过希望儿孙承欢膝下。以后我要生很多孩子,让孩子们围着他们,最好让奶奶也能看到重孙。还有,我希望孩子们从小就能叫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不要像我一样,还要到七月半的时候,盼着这水灯能将我的话带给他们。”
“生孩子……”水彧低低自语。嗣音突然提到这个,而他从来没有想过。
才是水彧思索的功夫,钟离冰便续道:“表哥,你可知道你其他的亲人?以舅舅家的能力,若要寻来,应也不难。”
水彧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是自己想得太多,嗣音心思如此明澈,向来说一是一,不存在什么言外之意。水彧道:“除了我爹,我对其他的亲人一无所知。再说,我不是说过么,他们不来寻我,我何必寻他们?”
“对不起。”
“无妨。”
霎时间阴风乍起,遥看已飘向远处的水灯上,摇曳的火焰猛烈地颤抖,却还顽强地不肯熄灭。
水彧反手拔剑,将钟离冰护在身后,刀剑一般的目光扫过这四周所有有可能埋伏人手的地方,却是没有任何发现。
到底是阴风还是杀气,于他,太容易分辨。
“怎么,有鬼?”钟离冰低声问道。
“嗯,有鬼,你怕么?”
“不怕。”
没有鬼,是有人。水彧闭上眼睛,尽力感受来人的声息,却只感觉到那人的声息,寻不到那人的位置。水彧感觉,这身法十分诡谲,可内力心法却不像是阴狠的路子。
不久,阴风平了,水彧也再感觉不到周围有不友好的气息,这才收了势。但愿是来人迫于他的压力所以才不敢动手吧。
“鬼走了?”
“走了。”水彧把剑插入了剑鞘。
“那就好。”钟离冰席地而卧,卷起袖子,用手轻撩着清澈的溪水,“有你保护我,以后都不用动手啦!”
“嗯,不用你动手。”水彧在她身畔坐下。已经来到这世上二十多年,水彧不曾想过自己也有这样一日,以一种这样保护的姿态坐在一个人的身畔,看着她的喜怒哀乐,嬉笑怒骂。真希望永远都不要到扎托,真希望永远都不要回京城。
“太好啦!”钟离冰弹起水花,水花溅在水彧的脸上。
水彧抬手将水珠轻轻拂去,方才他并没有因习武之人的下意识而躲避或是抬手格挡。水彧轻声道:“不用,但凡动武,什么都不用你动手。”
……
半晌,没有声音。
……
还是没有声音。
“嗣音?”水彧叫了一声。
“表哥……”钟离冰翻了个身,抓住了水彧的袖子,抬起头竟是一脸的惆怅。
“你……”
“表哥,我不会做饭,不会洗衣……”
“不必会。”
“我也不会女工刺绣,不会打盘扣、结璎珞……
“也不必会。”
“不会描眉画黛,不会吐气如兰,也不会形如弱柳扶风……”
“都不必会。”
“那但凡动武,都不用我动手,我什么时候动手啊?”
“你不用动手。”
“那岂不是成了废人?”
“陪我喝酒,陪我说话。”
“好。”
亥时已近,二人不再在郊外嬉戏,回到了乌冶镇的客店去。
水灯已顺着溪水的流动流向了下游。溪水汇入江河,江河汇入大海,这水灯会有一日飘向大海,飘向不为人知的远方吗?
起风了,灯火摇摇曳曳,却始终都没有熄灭。冥冥之中,它们就要带着它们的使命去寻找他们要找的人了吧。
“表哥……”钟离冰轻敲墙壁。水彧住在她的隔壁,定能听到。
水彧不曾言语,只敲了两声以示回应。
“表哥,其实我想说,你不必因为亲人而神伤啊。舅舅、舅母、杉表哥、影妹、彰弟、我爹、我娘,还有我,都是你的亲人啊。”
没有回应。
“表哥,你还在听吗?”钟离冰坐起来,把耳朵紧贴墙壁。
“在。”过了一会儿,传来水彧低低的回应。
“我记得,耿伯就说过,亲人只在乎亲情,何必在乎血缘。”
“嗯。”
“所以……所以……就是……那个……”
……
“嗣音,嗣音?”
看来,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