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月下孤影(1 / 1)
陈青莲招了招手,示意水彧上前来,水彧迟疑了一下,上前了两步。不想陈青莲竟抬起手来。水彧身子一抖,但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态。按理说,面对这样天然身带煞气,武功极高,不知底细的人,他不应该给她机会近身。可是,他感觉这位长辈没有恶意,虽然她依旧是面无表情,可那是因为她习惯了面无表情。
陈青莲就如一个长辈一般抚了抚水彧的面颊,然后便放下了手去。
这一瞬,连林濬都捏了一把汗。若是平日里,除了对最亲近的人,陈青莲的下一个动作一定会是扭断对方的脖子。
陈青莲打着手势问道:“你……姓……什……么……”她打手势的时候十分安静,不像旁的哑巴,比划的时候还“嗯嗯啊啊”的。因着是知道水彧看不懂手势,还特意慢了些。当然,水彧还是看不懂。
“你舅母是问你,姓什么。”林濬坐在一旁,喝了一口茶。
“我姓水,叫水彧。”话是答了,当然他也知道舅母不是想听他答一句“姓水”,可她怎么会问那个。
“是问你的本姓。”林濬淡道,“没关系,说吧。”
“我……姓靳。”虽不知是何故,不过还是如实说了。
陈青莲又比划了一句,这句略长一些,林濬道:“你舅母想让你今晚留下吃饭。”陈青莲在一旁嘴角略翘,微微点头。林濬笑道:“你这可是偏心了,平日里对楠儿、枫儿这般严厉,倒是对我这大外甥当真是不错。”
水彧迟疑片刻道:“舅母,甥儿今日还与旁人有约,改日再来叨扰舅舅和舅母。”
陈青莲点点头,挥了挥手。
水彧作了一揖道:“那甥儿先告退了。”
陈青莲比划道:“你外甥,可能有心上人了。”
林濬笑问:“你才看这么几眼,你怎么知道?”
陈青莲道:“他那么急着走,一定是去会心上人的。”
“怎么突然这么关心彧儿?”林濬很是轻松,就是夫妻之间拉拉家常。不过这屋子里的气氛可着实是诡异。林濬是轻松常态,陈青莲却一直冷着脸。可十几年来,巉元府林家一直都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这原是陈青莲早就练就的功夫。可林濬看得出来,她什么时候心里在笑。
“我观察他很久了,他长得很像一位故人,行事也很像。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孩子。他是在京城捡的吧?”
“是。但是,也不好说啊。彧儿的身世一直是个谜,也只知道他本姓是靳,仅此而已。天下姓靳的纵然不多,却也不少。”
“我希望他是,可也没办法证明他是。”
“那就别多想了。”林濬伸出了手。
陈青莲把手放在林濬手心。这彻骨的凉是因为陈青莲练的武功心法,林濬早已习惯。虽然这透心的凉是不能被温暖的,不过每次触到林濬手心的温度,陈青莲都很心安。
那日回去以后,钟离冰就缠着水彧要给他讲元戎弩。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武学,应算是机关木作之类,不过水彧懂起来确是比水影容易得多了。不过水彧对武器的研究不多,他一向认为靠兵器之长,不是习武之人应有的作风。
若说这庆云班的沈班主倒也是有心了,在这七夕之夜演这场《月下影》,自然是座无虚席。
水家人从不仗着身份迫人家行方便,但毕竟也知道这是水家大少爷,班主还是给他们二人安排了一个好位置。
来看这种戏的人,总是出双入对的。水彧和钟离冰只并肩走着,看着四周出双入对的男男女女,他们不禁有些窘迫。水彧略略看看也知,来看这场戏的要么是富贵人家,要么是文人墨客,要么是江湖儿女,没什么人是来自平平淡淡过日子的百姓家。
当年钟离珉和水云卿虽算不得离经叛道,可终究也不是走寻常路的。说起来庆云班倒也是大胆,竟敢在京城提及如此敏感的一段往事。虽然隐去了造反起义不提,可毕竟在京城,还是有许多双眼睛盯着的。
水彧定睛看去,那坐在第一排最好位置的二人,正是拓跋炜和靳文婧。拓跋炜未曾刻意隐瞒身份,自也不难知道,他们二人便是谦郡王和谦郡王妃。他不禁自言自语道:“祁五哥也来了。”
钟离冰听到水彧的低语,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问道:“有熟人来了?”
水彧轻描淡写道:“嗯,谦郡王和王妃,在明前楼认识的。”
钟离冰并无太多惊讶,就好像她在知道钟离准认识定平公主和端玉公主的时候,也不曾惊异过。在她眼中,人不分贵贱,都是一样的。她赞叹了一句:“五爷和王妃长得可真年轻。”
水彧道:“他们本来年龄也不大。”
钟离冰好奇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那日回来,他请我到明前楼坐坐。彼此谈得来,写了两首诗。”轻描淡写。
钟离冰自言自语:“你说……写诗有什么好的,好好的话说得云里雾里,非要让旁人猜,猜来猜去的不知费了多少工夫。一生不过六七十年,不知让你们这些文人浪费了多少时日。”
水彧装作一副没听见的样子,可他是何等耳聪目明,自然听得一字不落。
不久,大戏开幕,这一句随口的抱怨,也就留在了二人心里。
一轮皓月徐徐升起,在高高搭起的戏台上。戏开幕了,方才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也如海潮退去一般,渐渐低了下来。
而外面的空中,一弯月也同样徐徐升起。然而,灯火通明的不夜城却并不缺这弯明月洒下的白华。
只有站在屋顶,才真切地感受,身披月光的感觉。
站在屋顶,翘首望去,月光正柔,俯首看去,华灯初上。
还记得那年夏天,芟右赌坊的屋顶,那个挡住月光的身影……
“在下钟离珉,还未请教……”
“风三侠记得我是赌神便是,其他的,知道的太多,对你我都不好。”
“众所周知赌神逆乾坤乃是一年轻男子,风三侠何以称在下姑娘呢?”
“那么,在下是猜对了,姑娘女儿之身,何以好赌?”
“他们每一个人都做了最充分的准备,却都输得最惨。这样,值得吗?”
“那你感觉,我值得相信吗?”
少年们满心向往,盼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这舞刀弄剑的侠客,英雄救美,抱得美人归。少女们被这跌宕起伏的情节牵动着心绪,一时会心一笑,一时又心神荡漾,一时捶胸顿足,一时又潸然泪下。有的少年夫妻亦双手交握,好不甜蜜。
戏演到动情之处,好似真的在万仞悬崖之上。
起风了……
钟离冰也不禁咬住了嘴唇。不知听父母轻描淡写地讲述过多少次,她却从不知,经历生死,是这般惊心动魄。心下清楚,这戏台上再如何都是假的。可是当年……
就连钟离冰的心底也忍不住在颤抖。
爹,你可曾想过,你这纵身一跃,或就将是尸骨无存。
娘,你可曾想过,你纵舍命相随,也不过是终老桐山。
那样的话,就不会有阿逆了。
几株桃花树时隐时现,幕后悠悠婉歌,唱起了“千言万语道不尽”。
潺潺十里溪,悠悠百尺雾。我道两心相依,何处缘来寻觅?侬衣锦来我着丝,侬穿麻来我司纡。不慕山巅几重天,只看蛩蛩与距虚。茕茕崖上行,是与天相依,不愿问天意。
子夜花开之声,惜惜花自飘零。不落之花何处寻,空如初遇叹流萤。千思崖下千思语,缘有千里桃花林。桃花落尽看桃花,绿柳吹散言绿柳。雪妍无限好,折枝送佳人。无缘来此寻美景,有缘便来会人心。点点繁星,徐徐微风。清居山中听水声,漫步水畔感山灵。千言万语道不尽,思如秋水诉衷情。
会唱的人们都跟着哼起了那旋律,连钟离冰也不禁跟着念了起来。这毕竟是她会背的为数不多的一首算不上诗的长诗。
而水彧的目光却落在了方才走到拓跋炜身边的两身影。
见到此二人,拓跋炜即刻起身,身怀六甲的靳文婧亦起身相迎。才要行礼,便被那中年男子抬手制止。随后,二人坐在了拓跋炜和靳文婧旁边的位置。拓跋炜与他把酒言欢,好不亲近。靳文婧与那女子也是极相熟的。
水彧懂点粗浅的唇语,看口型,那男子是称拓跋炜“五弟”,拓跋炜则称他“哥哥”。
放眼当今天下,能称谦郡王拓跋炜为“五弟”的人不过三人而已,而对于鄞亲王拓跋煜和谨亲王拓跋熠,拓跋炜一定是分别称“三哥”和“四哥”。再加上方才他的态度,那么这个坐在他身侧的人是……当今皇上!而他带来的女子,应该就是蔚皇贵妃靳芷嫣了。
如果当今皇上看了这出戏,会作何感想?
既然是只是戏,许多过程都是被省略的。可有心人总会去想,他们为什么会跳悬崖,出关又在躲避什么,赌神最后又为什么会有那个以生死为胜负的赌局。
却不知这庆云班在京城还能不能混得下去。而庆云班排这出戏,可是经过水云天首肯的。想到此处,水彧不禁心头一紧。
当钟离冰的目光落在水彧手上,水彧紧握的拳头已然松开。
这时候,台上已然唱起了《子衿》。不同于前面,这首《子衿》不是用戏曲唱腔,而只是一首歌谣。丝竹声落,清音轻起,娓娓道来。台下鸦雀无声,台上的声音虽轻,却似能够穿透一切。可以看得出,这声音并非出自台上这个戏子,而是有人在幕后替她唱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听到自己的字,钟离冰一个激灵。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唱罢之后,调门微转。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不只有多少人,被这婉转的歌声摄了心魄。坐在前排的人,还隐约能够闻到,随着这歌声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这香味恰到好处,与歌声相契合,让人甚至没有察觉到有这一丝幽香,只觉心旷神怡。
后排的角落里,却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
“歌唱得好,这唱歌的人选得却不好。”
“何以见得。”
“这首歌当中的感情,不该是这样的。当年她不过二十岁,几乎没开口唱过。应是少不了的青涩,不该是这般婉转动人,摄人心魄。”
“我就说过,不管演成什么,你都能挑出无数个问题。”
原是水云天和林潇也来了,只是他们坐在后排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水云天还不曾看过这出戏,这一日也是心血来潮,便同林潇一起来了。而坐在前排的水彧和钟离冰,还有坐在最好位置的拓跋烨、靳芷嫣,拓跋炜、靳文婧,他都尽收眼底。或许,台下的这出戏,才更精彩。
水云天眯了眯眼,扫视着台下的所有观众,“林潇,你说……这台下有多少人知道每场戏之间的过场,都是什么内容。”
林潇顺着水云天的目光,朝皇家四人的方向看过去,“大约……四个吧。”
水云天微微摇头,“不一定。”
林潇戏谑道:“上面的人还不想着除后患,你倒是无风三尺浪。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片刻见水云天不答话,林潇的面色凝重起来,“你还是怀疑……彧儿的背景跟这件事有关。”
“不是。”水云天托着下巴,“我是怀疑,有人想利用彧儿,把那些旧事翻出来。”
“可有必要把那人揪出来?”
“罢了罢了。”水云天抖开了扇子在面前轻摇,“咱们家现在已经不适合再做这种事了。再说,也正借此机会削减些。水家早就不是从前的水家啦,你可莫要后悔嫁进来。”
“后悔了也不会怎样,大不了我带着杉儿和影儿回巉元府,倒也给楠儿、枫儿做个伴。”
“这些年来,这话你不知说了多少次了。”
“你这人没意思的紧,每次都非要挑破。”
二人吵两句嘴原是常事,这一文一武,看似不登对的夫妇二人,却也这样风风雨雨十八年了。
转眼间,戏已演到了最后一场。
逆乾坤终场之局尘埃落定,截风刃夜闯巉元万言风起。
水彧轻声道:“这场的题目起得不好。‘终场之局’若是对‘背水一战’更好些。若是改成‘逆乾坤尘埃落定终场之局,截风刃夜闯巉元背水一战’,还更好些,嗣音……”他转过头去,竟见钟离冰眼眶通红,紧紧咬住手指不能言语。
水彧沉默了。嗣音还小,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可面对生死这样的大事,她不可能不伤心惊惧。想到此处不禁低头自嘲,还想什么嗣音还小呢,便是连他自己也不可能做到生死面前泰然自若吧,他也还从来没有经历过生死。
钟离冰确是没想到,父母的一笑置之背后,曾经有过多少生死关头。
戏到此处便结束了,留下一个未知的结局。班主倒也是个聪明人。三侠和赌神最终的去向鲜有人知,若是他杜撰,便是给了观众一个圆满的结局,也终究是缺了点什么。
对于旁人来说,也就是感动和揪心,还有像水云天、拓跋烨这样冷眼旁观的。虽然那都是钟离冰出生之前的事了,可对于她来说,方才的感觉就好像失去了母亲,又失去了父亲。
水彧把左手覆在钟离冰颤抖的右手上。钟离冰伏在水彧膝上,死死咬着嘴唇。这只是戏,她没必要哭。水彧把钟离冰抱在怀里,这一刻,他感觉钟离冰的身体瘦瘦小小的,他想陪着她,保护她。
已是散场之时,水彧和钟离冰还坐在那里,久久没有离去。好在他们的位置靠前,也不曾妨碍别人散场。也有人叹息两声,说这小姑娘,入戏太深。
“好了,走了。”待到钟离冰平静下来,水彧轻拍她的肩膀。
“唉,还是被你说中了。”林潇叹了口气。
“虽然我不希望,但还是顺其自然吧。”水云天耸了耸肩。
到此时,人已散去大半,水云天和林潇却还丝毫没有走的意思。
“你这样做舅舅的也不多。人家都乐意亲上加亲,你从来都不希望阿逆嫁进水家。”
“阿逆属于江湖,若儿也一定不希望她嫁进水家。”
“可彧儿也是属于江湖的。”
“嗯,确实如此。”
才要起身离开,水彧似是想起了什么事,便对钟离冰道:“你在这里等我片刻。”随后去了后台。
班主沈玉左右逢源,见是客人来了后台,也亲自迎出来。看来人面生,拱手一礼问道:“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水彧拱手道:“在下水彧。”
沈玉道:“原来是水家大少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随即吩咐打杂的小学徒,“看座!”
“不必了。”水彧抬手阻拦,“今日不过有些话想当面说与班主。”
“洗耳恭听。”
“今日的《月下影》十分精彩,在下和表妹都感触颇深。”水彧倒是并没有长驱直入。
水大少爷的表妹,水家的表小姐,除了姑太太水云卿,也就是赌神逆乾坤的女儿,再无旁人。看来她今日也坐在台下。沈玉的大脑飞速转着,力求挖出水彧每一句话背后的意思。
“但是……”水彧顿了顿。
沈玉再清楚不过,含着深意的赞美背后一定会有一个“但是”。
“但是为了庆云班考虑,希望沈班主以后至少不要在京城再上演这出戏了。”
沈玉才要开口询问,水彧却紧接着说:“个中原因不便相告,但请班主理解,在下是考虑庆云班的将来才出此言。”说罢,他做了一揖,转身离去。若是班主能听得进去他的话,点到为止便也够了;若是听不进去,多说无益。
“你去干什么了?”
“没什么,去跟班主说两句话。”
钟离冰本也没指望水彧如实回答,只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水云天执起林潇的手道:“他们两个要走了,咱们也该走了。”
走之前,他吩咐人去给沈玉递了个话,说是他希望庆云班不要再在京城上演这出《月下影》了。言简意赅,没有半句多余。
收到了这个消息,沈玉便满以为方才水彧的意思就是水云天的意思。
林潇看了一眼方才拓跋烨坐的位置,低声道:“皇上今日来看戏,而后这戏就再不演了,未免太落了刻意吧。再说了,这些年你都刻意低调行事,让皇上察觉咱们的消息这么灵通总不好吧。”
水云天道:“就算我不说,沈玉也会觉得彧儿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彧儿已然开了口,所有的事最终都算在水家头上,倒还不如让沈玉把这恩记在水家头上。况且,这火热的戏码虽然是不演了,庆云班还说不定要比从前更火。”
“何以见得?”
“若真的再不演了,看过这出戏的人必都庆幸自己看过,没看过的人又要惋惜自己没看,还想找看过的人问个清楚。这一来二去,庆云班的名声就传出去了,也没什么不好。”
“你想得倒是远,所以才叫‘靖远’。”
“不过啊,便宜了沈玉,咱们倒是得小心应对了。”
“去芟右的屋顶吧。”钟离冰提议。
“也好。”说着,水彧抓住钟离冰的手臂,飞身而起。
于他们二人,飞檐走壁如家常便饭,在屋顶几次穿梭跳跃,便到了那充满着故事的芟右赌坊的屋顶。
这个屋顶,跨越时空也未曾变过,钟离冰现下就站在从前水云卿站过的位置。那是水云卿曾经踏过的瓦片,那是水云卿曾经遥望的方向。
到此时,东方的不夜城已是灯火阑珊。
那时候,钟离珉和水云卿常常这样。带上几两美酒,带上几分潇洒,就在这芟右赌坊的屋顶,有时是站着,有时是坐着,有时是半卧着,一直从华灯初上,到灯火阑珊。
有时候,他们可能一句话都不说,就这样静静坐着。水云卿递给钟离珉桃花酒,钟离珉略尝上两口,笑着摇摇头,再递给水云卿烧刀子,水云卿喝上两口,却是满足地笑笑。
看着天边的月,水云卿有时会突然起身,一个鱼跃跳下屋顶,从二楼的窗户跃进去。那便是她又有了赌局。钟离珉便这样在屋顶上躺着,也从不着急。长则半个多时辰,则一炷香的工夫,水云卿便又上了屋顶来,二人最多不过是相视一笑。
“这儿……后来就从来没人再赌过了?”
“我在京城这么多年,这儿从来没有开过。姑姑离开以后,这儿的魂就没了。自我记事以来,从没有见过京城哪个赌坊能赌得全城皆知,万人空巷。”水彧抱着双臂,剑就插在臂弯里,束发的发带随风飘荡,这样子,倒还和当年的钟离珉有些神似。
“可我娘说过,人这一辈子,无时无刻不在赌,无关乎在不在赌坊里。甚至,人活一世,本就是一场大赌局。”
“姑姑这话说得好啊。”水彧叹了一声,“或许只有他们这样经历过的,才能把什么都看淡了。我倒也真羡慕姑姑。年轻的时候她在京城,做着赌神,自由自在的。后来嫁给了姑丈,投身江湖。”
“表哥,你今天喝酒了吗?”钟离冰攀上水彧的肩膀,嗅了嗅,不过并没有酒气。
“没有。”
“那你今日怎么这么多话?”
顿了顿,水彧道:“有时候感情到了,便得说出来。”
“你羡慕我娘啊?”
“嗯。”这一次水彧只答了一个字,再回过头来,已是平日里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无论水彧怎样,钟离冰是毫不在意,从小便是这样,不管人家话多还是话少,她都可以滔滔不绝地从头说到尾。
“喝酒吗?”水彧突然问。
“好啊。”钟离冰饶有兴味。
“我去买,你在这等一会儿。”说罢,水彧一跃而下。
他也不走大道,就在屋顶上来回穿梭,跳过了几个屋顶,便到了一间酒家。看了片刻,他也没了挑的心思。一来是到了晚上,也不剩什么好酒。二来,喝了那“三生醉”,旁的酒也便索然无味。因着是常客,老板给他打了壶他平日常买的酒。
水彧才刚回来,钟离冰的话就来了:“我娘从小在家学琴棋书画那些无聊的东西,不管做什么事都要顾及水家的面子,有什么可羡慕的?”
“不,姑姑很自由。”
“哪里自由了?”钟离冰翻了个身,“京城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会自由呢?你看看,我不过是水家的表小姐,在家里舅舅疼我,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在京城,还不是要想着不能给舅舅丢脸。”
水彧被逗笑了,“这话也是你说出来的?你不是从来都说‘面子不能当饭吃’么?现在还装什么?”
“我装什么了?”钟离冰一本正经,“这就是我的肺腑之言。”
“好吧,是。”
“话说回来,你不自由吗?舅舅又不特意管你,你不是十几岁就去走江湖了?”
“姑姑的自由,是心里的。”
“心里的?”
“我也很羡慕你。”
“此话怎讲?”
“你的自由,也是心里的。”
钟离冰对水彧的话是似懂非懂,不过这她更不在意。父亲和母亲就是这样,舅舅更是这样,还有杉表哥和影妹也是,说话的时候总是说一半,留一半,既然他们不想让人听懂,那不懂就是了。
“喝酒吧。”钟离冰从水彧手中拿过了。
“比吗?”水彧抬了抬眉毛。这好像是他能做到的,最滑稽的表情。
“比就比。”钟离冰对着壶嘴,一个仰头,随即连连听到酒水流过喉咙的声音。
水彧一边摇头浅笑,一边也是一个仰头。清冽的酒水流过喉咙,这时候还能放肆片刻。
才不过转瞬的功夫,水彧用袖子一抹嘴角,将酒壶倒过来,一滴不剩。
钟离冰见水彧喝完了,索性咬牙闭眼,硬是将剩下的小半壶尽数干了。
“表哥,你看……你看啊……”钟离冰举起酒壶,手中一滑,酒壶便掉了下去,随后便传来清脆的陶瓷碎裂声。她一个趔趄倒在屋顶上,不省人事。若非水彧一把拉住了她,她早就从二层屋顶上滚了下去。
水彧将钟离冰抱了起来,那一瞬有片刻的恍神,回过神来,才发现不慎踢掉了两片板瓦。便是酒量再大的人,一口气干了一壶,也多少要吃不消。纵然他没醉,也多少有些头晕眼花,呼吸急促。他略略运上些内力,真气流过四肢百骸,最后再回到丹田,方才的不适感已然退去了。
“你跟你阿准哥哥不是能喝十斤么,怎么跟我喝一斤都不行?”
虽然还抱着钟离冰,水彧还是稳稳落地。
芟右离水家不近,他就这样一路抱着钟离冰,走回了家里。
水彧踏进家门的时候,水云天正坐在堂上喝茶。水彧依旧抱着钟离冰,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亦没有叫丫鬟来照顾她。见到水云天,他叫了一声:“义父。”
水云天淡道:“好好照顾阿逆。”旁的话就没再说了。
沉吟半晌,水彧道:“孩儿……送嗣音回房。”
水彧把钟离冰放在了床上,替她脱了鞋子,盖上被子。不敢惊动她,只轻轻用手指撩开她的头发。她睡得那样熟,似乎从不会因为一点风声瞬间惊醒。在梦里,还总带着笑。
钟离冰猛地一抬手,水彧忙转过身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半晌回头看去,钟离冰仍旧熟睡着,方才不过是翻身罢了。
“谁?”水彧眼中寒光一闪,瞬时警觉。
是芣苡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不过她的声息逃不过水彧的耳目。
“原来是你。”水彧收了架势。
“大少爷。”芣苡行了一礼。
二人相对而立,尴尬非常。
芣苡低声道:“大少爷早些就寝吧,芣苡替表小姐更衣洗漱。”
水彧看看躺在床上的钟离冰,又看看芣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咳咳……”他捂着嘴咳了两声,“你……好好照顾表小姐。”说罢风一般地离开了钟离冰的房间。
芣苡掩面笑了笑,随后熟练地为钟离冰脱下了外衣,摘下了耳坠,再替她擦净了脸,最后把一切收拾妥当,关好门,便退下了。
水彧没有回房,而是一个纵身跃上了屋顶。上屋顶之前,没忘了从厨房拿了壶酒。
他也知道,这件事终究是瞒不住义父的。罢了,事到如今,他也只求今后不管是对义父义母,对水家,对嗣音,都能问心无愧吧。
看看天上的月亮,水彧举杯。对酒当歌,对月独酌,这或许才是他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