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1 / 1)
热水源源不断砸在肩头,弯成几股细流沿脊背腰线蜿蜒至腿根。
地面上的积水涟涟荡开,卷进了排水孔里,聂娆最后抹了层护发素,关掉花洒,展开浴巾裹在身上,趿拉着人字拖进了桑拿房。
木屋里白雾缭绕,潮湿的空气吸进鼻腔里有灼热的窒息感,她脱下鞋,赤足踏在滚烫的鹅卵石上,步履艰难。
周围热气氤氲,依稀只看得见人影,她来到长凳前,拽紧了浴巾坐下,额上的汗滴在了唇间。
对面娇俏妩媚的女人翘起腿,用手上的白毛巾擦了擦脖颈上的汗,展开毛巾搭在膝上,慢条斯理地说:“你这回可够憋屈的,背了个大锅,去带一个过气艺人。不过你也别灰心,指不定哪天又翻身了。”
高温蒸汽熏得双目干涩,汗液粘附在睫毛上,聂娆将手遮在眼睛上面,不言语。
展颜是和她同一层级的总监,这些年一直眼红聂娆跟在杜家太子爷跟前,不仅手底下出了不少炙手可热的艺人,还掌管着香港总部七八十号老员工,一直在私底下打小报告,对聂娆倒是在表面上还维系着看似平静的关系。
老实说,聂娆不愿和这种两面三刀的人打交道,但因为工作里需要接洽的事情一档接一档,撕破脸实在不值当。况且这圈子里,没几个是真心换真心的。
在公司内部有个算不上秘密的秘密:商影分两派,一派是老派,杜家长公主手底下的鹰爪,一派是聂娆这样的新派,替太子爷做事的得力干将。
说起这杜家长公主杜绮婷,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手腕出了名的狠辣残忍,久经沙场的老滑头都得让着她三分。
如果一个血气方刚的壮年男人杀伐果断、了无牵挂可以说怕被限制利用,那么一个女人孤身奋战,不择手段、不留余地,用来描述的便只剩下一句“最毒妇人心”了。
杜绮婷三十二岁还没结婚生子,杜家掌权人死后变本加厉,单枪匹马打得两个哥哥伤重落马。一个落荒而逃,终日和洋妞厮混,另一个浪漫多情,背着单反拍星月极光,三百天都不回一次家,眼下整个家族里就只剩下多年韬光养晦、并不惹眼的杜泽临。
杜家这个最小的儿子从出生起就是病弱胚子,杜家主母信佛,见孩子体虚便虔诚进藏探访喇嘛。车开到海拔三千米的时候人就有些昏沉,夜间发起烧来,连绵雪山在望,却突发心脏病客死他乡。
杜家人从遗物中寻到一方佛龛,里面存着雕刻精巧的玉佛和圆润讨喜的念珠,杜父为圆孀妻遗愿去西藏开了光,将那佛雕挂在幼子脖子上,那份缺失母爱的亏欠便成了厚爱。
按理说老头儿生前最得青眼的小子最遭人嫉妒才对,可杜泽临宿疾在身,反倒因祸得福,最后才被对付。
杜绮婷先是打着进修的旗号把刚成年的弟弟送到了毗邻的异国首都莫斯科,这个位于俄罗斯平原中部的城市是显著的大陆性气候,平均年积雪期近五个月,最低气温曾达零下四十三摄氏度,冬季长,天气阴暗,根本不适合身体单薄的人居住。
或许真如名字般福泽深厚,杜泽临竟然安然无恙地活到今天,反而因为扎根异国数年,结识不少才思敏捷的朋友。
六年前他回国,悄无声息地虏获了人心,搏得了一席之地却无一丝血腥气。从此商影娱乐的员工都记着了,天不是杜绮婷一只手能遮得住的,杜家还有个儿子叫杜泽临。
不多时,商影易主。
六年的相安无事,终于迎来了波涛汹涌的今天。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当红小天王吸毒嫌疑被坐实,各大媒体口诛笔伐,将商影娱乐贬了又贬,程势爵数年累积的人气顷刻间化为泡沫。
商影娱乐在业内的威名是响当当的,凭着杜家根深蒂固的基业和殷实的家底与香港媒体相交甚密,平常照片报导都能轻松压下,近乎包揽了大半个影视银幕。
如此疏漏从未有过,聂娆作为艺人的经纪人,又管理着相关事宜,这样一来,总监的位置是做不下去了。尽管人人皆知,这锅,她背得冤。
新闻的杀伤力不在于描述得天花乱坠,而在于不管舆论导向偏向哪边,触犯到原则和法律,总得有人来为后果负责。她从那个位置上下来,并不是很想回去,只不过她认得清,自己只是个办事的人,由不得自己做主。
这件事本可以等到采访到本人做出专题片播报,公司虽然做不了多的事,却也能妥当回应。不知哪路人越过艺人直接采访了警察,消息出来后矛头直指公司,怎么解释都像辩白。商影当今少东杜泽临今早刚下班机,要是亲自坐镇都不能化解这次危机,家族长老定有微词。
说是巧合,而明眼人都已心知肚明,这是要变天了。
任凭展颜怎么奚落,聂娆一言不发地把在老房子那边沾染的异味蒸尽,一个人出了桑拿房。
每面镜子前都配了把风筒,她推开开关,从发根扫向发梢,耳边一片轰鸣。
头发快干时她从镜子里看到了扭着腰从桑拿房出来的展颜,旋即关掉发烫的风筒,神色冷然地掉头。
展颜却在身后叫住她,嗤笑里带着不少阴柔快意。
“喂,知道什么叫痛打落水狗吗?你如今的地位不就靠着攀着主子才得来的吗?他一倒,管你道行再深床技再好,也逃不脱悲惨的下场。我劝你对我客气点,免得日后吃苦头。”
风骚到不分性别跪舔的人说这话,挺讽刺的。
之前没掐起来有一方面是因为展颜收敛着,现在话说开了,聂娆也不是好惹的。
“我落魄了你能得到什么好处,我死了至少有人收尸,你知道了那么多不该知道的,想想那人用不着你的时候自己会被剁成几截。”
她冷若冰霜地看着她,语气平和却锋芒毕露。
展颜闻言脸色刷地一下白了,气得不轻。
聂娆回头,连看她一眼都觉得恶心。
今天是杜泽临班师回朝的洗尘宴,能在场子里活动的人,若非政要名媛就是掉鞅商场的头面人物。
富丽堂皇的厅室里流光璀璨,虽不是冬季,却仍旧开着空调,恒温二十五度。
杜家多年对外宣称三少爷身体羸弱常年谢客,起初说什么的都有,但凡提及无不哂笑,可自从他扬名立了威,想在湾仔、九龙,甚至维多利亚港两岸混的大亨都得给他几分薄面。
现在他这个主人翁说要休息,自然没人敢问他在哪。
相对于正厅里的热闹非凡,走廊里似乎过于清静,精致的手工地毯落步绵软,将脚步声悉数隐匿,墙布用的隔音材质,表面褶皱不平,昏黄的壁灯照出几重人影。
通道尽头是一个包厢,服务生将聂娆带到门前,鞠躬打了个手势:“杜先生就在里面。”
她声音平静地道谢。
服务生渐渐走远,她轻叩了两下门,在听到温润的一声“进来”后推开了门。
长相斯文的男人坐在两米长沙发一端,身旁站着他的助理。两个保镖皆着黑色西装,面孔严肃地站在一边。
红木茶几上端端正正摆着本书,咖啡勺倒过来插在其中一页,看样子刚才还在翻,封面上烫金的正楷力道遒劲、入木三分,看上去像是哪本古书的孤本。
杜泽临恐怕是两岸大鳄里最清俊儒雅的商人了。聂娆是他纳入麾下的第一个女性,在商影六年有余,摆平了不少人事,做起事来干净利落,叫人找不出破绽,可昨天在杜泽临回来之前却栽了个大跟头。
杜泽临是她中学时代的旧友,体弱多病的缘故,常年行踪不定,也正因为这分神秘色彩备受瞩目,聂娆却在穷困潦倒之际接受过他两万块钱的救助,心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那时聂娆第一次从大陆飞香港,为了参加恩人的葬礼,起飞以后机舱里多数旅客都打开了前座椅背上的屏幕,她却倾身过去拉上遮光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眼罩戴上。
睡了一个小时后,遇乱流颠簸,她突然惊醒,口干舌燥地摘掉眼罩,准备找空乘要杯果汁,却看到了身旁文质彬彬的男人,问她愿不愿意来他这里做事。
当时聂娆不过是个明星助理,整天跟在艺人身后被呼来喝去,奔忙间生杀大权全然攥在别人手心里,生计都难以维持,一张打折的飞机票花费了她半年的积蓄,就怕没人给恩人善后。最困窘的时候杜泽临给了她饭碗,把她一层层提拔上来,无异于一个重生的机会。
聂娆虽然身世平平,受得却是正统的教育,明白无功不受禄的道理。任人摆布还是苟延残喘,都是一个选择。她自己做的决定,无论怎样都不会后悔。
杜泽临见她进来以后一直不发一言,气定神闲地从茶壶里倒了一股,推给她:“对你的处理你不要放在心上,让你去带何齐锐也是有目的的,我希望你能把当年事情的始末查清楚,给我一个交代。”
她十八岁入行,今年二十六岁,在圈里工作八年,而何齐锐十六岁出道,风云六年,雪藏六年,被雪藏的时候正好是六年前公司易主,她来商影工作。
推算下来他们交集甚少,事情调查起来很有难度,而如今的形势却容不得她拒绝。
她沉默片刻,了当地开口:“给我多长时间?”
杜泽临看向她:“四个月,最多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