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五幕 夜审(1 / 1)
“大人,现在那嫌犯沈七突然翻供,证人又莫名其妙落水溺亡,本就难查的案子,知州大人居然只给了三日期限,这可如何是好?”堪堪回得府中,那衙役头领就摆出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安惩倒是气定神闲:“船到桥头自然直。再者,知州大人也是急于破案,自会协助我们。”
那衙役却不以为然:“大人,俗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依属下看,那知州大人保不齐是故意发难。”
“住口。”安惩斥道,“华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大人息怒,属下知道您与知州大人交好多年,情谊深笃,但毕竟物换星移,只恐人心善变……属下倒有一计,或可暂解燃眉之急。”衙役道。
“何计?”安惩问道。
衙役左右探了探,附耳道:“既然上头催得紧,那我们只能顺应其意,三日内给他们一个结果。”
“你的意思……”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妨便造些证据,做实了这场意外。”
安惩却道:“这不像个意外,也许凶手真的另有他人。”
衙役又道:“那也不难,反正他们要的只是早日结案而已,我们提个人犯来,胁令他招供画押,先交了差再说。”
安惩瞪了半晌,道:“这岂不是颠倒黑白么?”
衙役双膝一曲,长跪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三日期限,莫说破案,连线索都很难找全,到那时,朝廷随便安个罪名都会牵累大人您哪!”
“不要说了。”安惩大摇其头,“我既为父母官,又怎能欺上瞒下,践踏法度,行此奸佞之事!这桩案子,我会想办法,不劳尔等费心。”
见安惩如此冥顽不灵,那衙役愤然起身,一跺脚,拂袖离去。
衙役一走,安惩才顿觉心中堵得慌,忽而想到顾师爷那封未及拆阅的信,寻思着或许有用,两手探袖一掏,却掏了个空。再上下摸索了两遍,依然无果。
安惩傻了眼。明明记得自己把信好端端地塞入袖中,怎会丢了呢?方才与己接触的,也仅华庚寻一人,但他绝不会……
“毕竟物换星移,只恐人心善变。”衙役是这样说的。
人心善变么?
可是……
可是六年前那一段日子,其实,是很美好的啊……
当年,安惩尚未弱冠,成日里除了习文弄墨,便是守着家中那一扇朱漆大门。因为每隔几日,门外就会有书信邮来,而每一次几乎都是给他的。
“公子,公子!你的信!”
果不其然,今日书信又如期而至。安惩欢呼一声,喜滋滋地朝门口奔去。那书僮也是乖觉,及时收了脚——他可不愿重蹈初初几次同少爷两个撞得人仰马翻的覆辙。
“她答应了,她答应了!”扫完信,安惩抓住书僮的肩膀猛摇,“华家小姐答应与我见上一面啦!”
“恭……恭喜公子!贺喜公子!”好容易眼珠子复了位,书僮赶紧道贺。
“十六日戌时,逸野亭,十六日,逸野……”安惩反复叨念着,忽然“啊”地叫道,“不就是后日了么!我、我得赶快准备准备。”
书僮也是服了这安惩的一惊一乍,道:“不是还有两天了嘛,公子不必着急。”
“你懂什么?”安惩正色道,“我要亲自跟她提亲!”
这下那书僮差点儿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不过话又说回来,公子能这么快恢复精气神,却也是托了那“华家小姐”的福。就在年前,因夫人突染恶疾,不治身亡,公子受此打击,满心悲痛,就此郁郁寡欢,食不知味。元宵节那一天,公子独自出门,没想到他苦着脸出去,却是昂着头回来的,手里还提着出门时带的那盏红绸花灯,气色也好了不少。
后来才知道,那一晚,有人给他的半阕《鹧鸪天》续了词,续得很妙,安惩看后心情居然大有好转。可惜当时他避了人群出市集漫步去了,没见着那续词之人,便留下住址,贴上灯穗,又沿路走了一圈,回来后竟见那人也如法炮制地留下了住处,并落款“华氏”。安惩观其笔画隽秀,猜测是女子所书,莫名就生出许多好感来。
再后来,这二人便以书信来往,内容多不外乎填词赋诗,其他诸般尽皆隐晦藏掖。似有默契,又似恪守,一切只在无言中。但那安惩到底是个血性儿郎,最先耐不住,在词作中吐露心语。谁承想那华家小姐也是个颇解风情的痴儿,回了一首词作相应,把个安惩看得是欣喜若狂。
如今眼见终于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书僮心里也着实替公子高兴。况且这事儿家里也是知道的,并未表示过反对,等于默许了下来。
若真能成了这桩姻缘,不失为皆大欢喜。
十六日转瞬即至。安惩到达扬州城郊逸野亭时,比约定足足早了半个时辰。到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年那一间就水而立的亭台,初夏的风婉约怡然,吹来柳絮翩跹,吹得人心荡漾。一轮浅月堪堪跳出山头,挂在美人靠上,教人不由遐想佳人斜倚玉盘的绝美景色。此地此境,当不负演绎一段雀桥相许的传奇。安惩只恨光阴太长,来回背手踱步,似乎这样便能让时间走得快些。
等了好久好久,仿佛一夜将尽,终于,极目天地一线处,浮上了两个身影,缓缓行来。安惩心突突地跳,立时就要拔腿迎去,又恐惊了伊人,真真是举步维艰,这书中所述患得患失的滋味,现下他可算切切体会到了。
来人渐近,渐近。初月微灼,投射出两个轮廓,不甚清晰却足以辨认,安惩一脚业已迈出,却蓦然定住——
不是他要等的人,甚至不是女子。
两个半大的少年停在面前,一个锦衣罗衫,一个仆人打扮;一个满脸尴尬,一个闷闷不快,却都不过十四五的样子。
这边安惩正自忖着对方会否是那华小姐的家眷,那锦衣少年已抬肘一躬到底,竟如觐见长辈一般,口中道:
“小弟多有冒犯,请安兄海涵!”说着瞪了那仆人一眼,仆人领命,“扑通”跪下了。
“你们这是……”安惩摸不着头脑,隐隐地只觉哪里不对。
接下来锦衣少年的一番话彻底摧毁了他的美梦:“小弟姓华,名庚寻,家住城南环街,平素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结交些个朋友。元宵那一日……偶见兄台花灯铺前半阕词牌,只因甚觉其悲怨沉痛,故忍不住提笔续了下阕。不想错得安兄赏识,小弟也未曾细思,只以为能结识如安兄这般的文人雅士实属有幸。不过……后来发现安兄似乎产生了点儿误会,小弟本想解释的,都怪这个不争气的奴才,”少年说着又补了那仆人一记眼刀,“给我出馊主意,说什么将错就错,不如就跟安兄开个玩笑,谁知……这误会越闹越大……安兄,我们真的并无恶意,虽说主意是他出的,但我这个主子也有管教不严之责,安兄要怪,就怪我吧!”言罢再次长鞠一礼。
“慢着慢着,”耳听得对方摞了一长串,安惩根本来不及消化,迷糊间总算抓住了一个重点,“所以说……根本没有什么华氏姑娘对不对?你……你就是那个所谓的华家小姐?”
华庚寻缓缓点了点头。
安惩还没回过味来,一旁跪着的仆人突然抬起头道:“安公子,你不要怪少爷,要打要骂都冲着我来好了,我认罚!”
“阿添!要你插什么嘴!”锦衣少年气急。
那个叫阿添的小仆人居然也生得眉清目秀,和他家主子可谓平分秋色。不过此时的安惩却是再没心情考虑这些了。
然后呢?他是怎么回去的?他们……又是怎么继续的呢?
六年了,太多细节都已淡忘。只依稀撷得断落残篇,如一首不完整的诗词,任凭岁月辗转蹉跎。
他只记得,那一日,他并没有大发雷霆;他更记得,那日之后,心田有一块禁地悄悄萌了芽。
那块禁地,只刻着一个人的名字——
华庚寻。
“华大人,你可迟来两日了。”
上元城,永安医庐,黑幽幽的地下库窖,一名中年男子皂衫垂踝,拱手长立。他跟前,赫然便是那华庚寻。
“有事耽搁了。”华庚寻道,“你也知道,正月十五十六,我们中原人总要忙碌一番的。”
“大人忙的可不是过节,”男子一面说着,一面示意对方入座,“冒某听说此地发生了数起杀人案,而且据说……你们已经捉住了他。”
地窖靠边处置了一张木床,刚好能容下一人。华庚寻于床沿坐了,正要躺下,听得那男子如此说,顿了顿,轻声道:“今夜我就要去见他了。”
床边,瓶瓶罐罐的药剂摆满一桌,男子正调弄着,不小心一滴洒漏,便用布头将桌面擦干了。他动作很慢,近乎迟缓,药味轻苦的气息在华庚寻鼻尖逗留不散。
“去吧。”
这句话等得久长,宛如从生到死。
亥时三刻。上元县衙。
安惩为自己续上第三回茶水,对面也放了同样一套茶具,其内却是空空如也。
夜风啸天,不断击打着窗棱门板,似孤魂一遍遍叩问哭诉。安惩委实不喜这般淫风大作的深夜,这样的天气总让他焦躁,让他不安,让他想起一些不愿回想的往事。比如说,六年前,那个秋风乍起的夜……
“吱吖——”门突然开了,寒风随即灌入,卷起一团幽灵似的白云。
“华大人!您来了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安惩忙迎将上去,顺手便推阖了门,好像唯恐放了外头的鬼魂进来。
“昨夜不是才约好的么。”那团白云便是华庚寻。他说话时,朵朵雾气从口中冒出,同样透着苦寒。
安惩看他衣袂褶乱,想到外头风大,等不及吩咐下人,亲自端来一个火盆,再倒上一杯热茶,对方却道:
“不用了,快带我去看看那个沈七。”
“大人不坐会儿吗?”安惩征询道。
华庚寻慢慢搓着两只手,道:“此刻离子时,应该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了吧?”顿了顿,双手埋进狐裘,“喝口水的工夫,这时辰可就不对了。”
那人眸光深幽,直直望进安惩眼底,后者一个激灵,只觉屋门似乎未曾关好,脊背处阴风阵阵。
他二人来到堂上,人犯已被提来,由两个差役押着,匍匐于地。
“你们都退下,没有本官允许,任何人不得进来。”华庚寻道。在场衙役一干人等依命离开了。
“你留下。”华庚寻对安惩道,接着问那人犯,“堂下所跪何人?”
声线细润,如轻语呢喃。
“回青天大老爷,小民沈七。”沈七答道。
“抬起头来。”
沈七犹豫了一下,稍撑起腰,却不敢正眼瞧他,只堪堪瞥着一点白色,又低下头去。
见状,华庚寻笑了一声,笑声淬了冰也似,莫道沈七,连安惩都瑟瑟一抖。忽又见他起身离座,一步一步走下衙堂,走到了沈七跟前。
“咣——咣——”
门外更响,正是子时。
华庚寻已蹲下身子,空幽的声音悬在沈七头顶:“人,不是你杀的?”
“小民真的没有杀人啊!”沈七道。
“你看着我,再说一遍。”华庚寻凝眸微敛,一丝寒光闪过,竟如刀剑般实质,透出几分阴狠。
安惩有些不明所以,今夜的华庚寻明显异于往常。
沈七再不情愿,也只能乖乖抬了头,视线沿对方素白的衣襟缓缓上移。他长发散乱,遮了脸面,晦暗中看不清神情变化,只眼见他身子一僵,一僵之后,再不见动弹一分。
“咣——”
这更打得似乎永远没有穷尽,风声凄厉,将尾音拖得老长,萦饶在人心头,生生要扯出些血丝肉沫才肯罢休。
“你真的——没有杀过人?”
风静更止。
华庚寻慢吞吞,一字一顿地问。他盯着他,他望着他,两人就这样相持着,浑不觉光阴流逝。
风静,更止。
“鬼……鬼!鬼啊——”
安惩忙捂住耳朵。活了这么些年,他还从来不知一个人可以发出如此震耳欲聋的嘶吼。
绝望,崩裂,惊恐……诸般情绪,仿佛压抑了许多许多年,于今夜此刻方破堤而决的洪魔。
闻声赶来的衙役也被这惨极的哀呼摄住,一时踌躇不前。
“鬼,鬼,你是鬼!”
沈七遥指华庚寻,以肘代步,不住向后退去,直到撞上墙头,“砰”的一声,后脑勺鼓起一个大包。
“还愣着干什么,把人犯押过来。”华庚寻对那帮衙役道。
衙役得令,也不管那沈七抵死挣扎,一人提他一臂,生拉硬拽地将人押到跟前。
华庚寻看向安惩,含笑道:“这乞儿好像怕我,还是你来问吧。”
安惩脸色白了白,走近几步,道:“本官最后问你一遍,你可有杀人?”
听闻此言,沈七连连抱头蹈首,且哭且叫:“我、我不是有心的!不是有心要害你的呀——”
额头很快磕破了,血流了出来,顺地势蜿蜒,华庚寻嫌恶地让了半步。
可是,有些奇怪……
发问者明明是安惩,他却专朝那华庚寻磕头求饶,说着不着边际的疯话,怪哉怪哉……
“安大人,人犯招供了。”见安惩发呆,华庚寻道。
安惩回过神来,犹豫了一刻,便命人拿了枷锁拷住沈七,转送知州府。
“如此,这案子总算是结了,不是么?”华庚寻笑着,自身边悠然擦过,全然无视安惩满脸满心的疑窦,只留下阴嗖嗖一缕诡风,若有还无。
似一个徘徊在地府与尘世之间的,不肯堕入轮回的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