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花烛喜,解君忧(1 / 1)
一簇寒光流星般迸出石壁,悉数射入常棣脸孔。常棣哼都没哼一声,滚下台阶,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整张脸插满密密麻麻的铁针,眉眼鼻口被覆盖得严严实实,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常棣满心以为他能第一个逃出生天,不料却葬送在冷漠自私之下,终未能逃过命运的惩罚。
针如暴雨,但距离常棣最近的苏馨,连一根铁针都没挨着。堕冥窟宛如掌生断死的判官,冥冥中自有他不可思议的公平。
剧变骤起,卓立疾速冲向常棣,但已来不及。他眼睁睁地看着常棣滚下台阶,发疯似的推开曲芙苏馨,跌跌撞撞奔到常棣身边,只看了一眼,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
常棣大睁着眼睛,像是迷茫地望着他。卓立颤抖地伸出手,想为他阖上双眼,但隔着铁针,连这卑微的愿望都做不到。
卓立怔怔地跪着,伸出的手顿在半空,忘了收回。
他与常棣结拜之时,也是这样跪在常棣身边,那时,两人跪拜共饮,都洋溢着灿烂的欢笑。不管常棣是否真心,卓立是真心实意把他当做大哥。
懵懂的他踏入江湖,常棣第一个对他友善,给他信任,同他携手,卓立从未忘记两人并肩作战、把臂言欢的时光。即便常棣杀师弑弟,与他分道,可在卓立心中,常棣永远都是他的大哥。
曲芙走过来,默默牵起他的手。卓立别过头,抹了把脸,低声说:“我想好好把大哥送走。”
曲芙说:“好。”
卓立俯下.身子,一根一根拔出铁针,这是又麻烦又恐怖的事,但卓立极其认真极其耐心。曲芙在一旁帮他,同样认真耐心,她不是为常棣,而是为卓立。两人默不作声地重复着手中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几千几万遍。可卓立没有罢手,曲芙也没有不耐。
苏馨没有催促他们,她只是捡起弹出凹槽的无欢木,就地坐在台阶上,静静望着前方。也许在看卓立曲芙,也许什么都没有看。
灯光寂寥,唯有窸窣声相伴长明。
铁针尽去,卓立为常棣阖上双目,把他背入石门之中。他缓缓退出,望着石门渐渐与石壁融为一体,将生死分隔。
愿那些逝去的人,在堕冥窟中身安魂宁。
卓立转身,三人面面相觑。无欢木非但没能打开生之锁,反而启动了致命机关。他们真的有机会走出堕冥窟吗?
曲芙问:“当年荆前辈是如何打开石门的?”
卓立说:“是黑白罗刹打开的,详细情形师父也不知晓。”
苏馨淡淡地问:“没有办法了是吗?”
卓立坚定地说:“一定有办法,我们已经走到这里,决不会前功尽弃。让我想想。”
卓立可以想的只有地图,图上代表此处的图形旁有两只一模一样的手。这是什么意思呢?他想起石晷的破解之法,地图上以两只相同的日晷图形来提示“同时同步”。他想起黑白罗刹,他们是两个人一起打开的石门。
他抬眼望向曲芙。
曲芙问也不问,斩钉截铁,“你说,我就做。”
和之前一样,卓立仍旧没有太大把握,但和之前不同的是,他不再患得患失。历经种种劫难,到此刻,炼就一身是胆。
卓立说:“还记得我们如何逃出石晷的吗?”
曲芙颔首,“明白。”
卓立从苏馨手中拿回无欢木,他与曲芙一人一半。他们不需更多言语,因为彼此都懂得对方所思。
两人走上台阶,分立凹槽之前。卓立抬起手,又放下,对苏馨说:“苏姑娘,若我们——”
苏馨大义凛然,“若你们都无法做到,那这世上再没人能解。不必管我,放胆去吧。”
卓立原本担心苏馨,这番话令他如释重负。三人同心,再没什么顾虑。他握着无欢木,缓缓移向凹槽,只觉小小的木块重似千斤,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那是四条性命。
此番放入,他与曲芙,不是白头,便是共死。
“卓立……”
卓立闻声,转头向曲芙微微一笑。希望无论何时,留给她的,都是自己明朗的笑容。
曲芙忽然扑过来,与他拥吻。唇如烈焰,心如炽火。如果不能天长地久,就让这个吻吻尽此生。
爱有多重,吻有多深。那些诉不尽的难舍、哀伤、欢悦和思恋,都烙印在彼此唇上,刻骨不忘。
“我爱你,卓立。”生无憾,死亦不悔。
灯光将两人身影映于石壁,紧紧相依。时光静静流淌,宛若岁月安好。
他们并未因为贪恋而退缩,反而更增添无畏的勇气。当两人再次立于凹槽之前,心中空明,思无杂念。
两人将无欢木虚放于凹槽之上,全神贯注。卓立朗声道:“一。”
这是命运最终的审判。
“二。”
情义能否赢得救赎?
“三!”
“喀”地一声,两人同时将无欢木推入槽中,行动完全一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木石碰撞声。
可是这一声,令人心惊肉跳。因为此声过后,不是石门开启,便是铁针漫射。
但石门没有开启。
然而铁针也未射出,三人都好端端的。
无欢木在凹槽中渐渐深入,与凹槽平齐,继续深入,越陷越深,直至隐入石中,片刻重又显露,缓缓退回,弹出石壁,掉在地上。卓立与曲芙迷惑对望,难道失败了?
石壁突然有了变化,逐渐显出一个拱形的轮廓,轮廓之内的石壁忽地消失。
石门开启。
三人来不及欢呼,便被瞬间涌入的河水冲散。水越涨越高,三人如小船般随波起伏,卓立抱着曲芙,曲芙拉着苏馨。这一次,绝不能再丢下任何一个人。
虽然河水如猛兽,但卓立曲芙异常激动,他们知道洞外就是瀑布下的那条大河,游出去,便可脱身。可河水不断汹涌灌入,三人虚弱体乏,无力与湍急的水流抗衡。卓立奋力踩水,却离石门越来越远。河水很快涨到洞顶,三人皆被淹没。如若不尽快出洞,势必会淹死在这里。
卓立焦急万分,正拼命前游,忽然感觉水流似乎开始隐隐转动,像缓慢的漩涡,但蕴含着强大的力量。
卓立忐忑,难道要重蹈暗河石轮的覆辙?
但水流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温柔的浪一波一波,推着他们向石门移动。速度越来越快,忽地将他们推出石门。
然而外面并不是大河,仍然是个石洞,漆黑一片。水流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三人托在掌心,飞快上浮,卓立腾云驾雾地打了个转儿,蓦地冥狱换人间。
光明!
日光倾泻,水波潋滟,灿若天堂。
这是那条大河,瀑布下的大河,他们成功了!他们逃出来了!
三人浮出水面,清冽的空气甘甜如蜜,沁人心脾。瀑布遥遥挂在洁白的山崖间,山、石、树、岸,目之所及,尽覆白雪。天空琉璃般澄澈明净,日光恬淡温馨。
世与人,皆获新生。
三人爬上堤岸,浑身冰冷,心中却有炽焰熊熊燃烧。
当一个人坚守情义、不畏不弃,命运终会给予应有的报偿。
苏馨向两人道谢并辞行,曲芙问:“你要去哪里?”
“回百珠湖。”回到她与甘泽爱过的地方。
卓立曲芙意欲相送,苏馨婉言谢绝。“你们放心,我能照顾好我和孩子。我会好好将他养大,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一位大英雄。”
卓立和曲芙目送苏馨远去,消失于雪峰之中。
曾经青墨的山峰,火红的槭枫,卧于浩浩白雪之下,银海霜涛,琼堆玉砌。大雪遮掩了万物的界限,黑与红,石与树,远近皆不见,天地唯一色,皑皑雪无边。
好一场大雪。
将一切污浊荡涤干净,还人间清与洁。
巍巍雪山,两个小小的人儿踏雪而行,紫衣青衫,雪魄冰魂。
“媳妇儿,你喜欢什么样的婚礼?”
“随你。你想要什么样的?”
“别的可以没有,但花烛一定要有。”
“有特殊意义?”
“‘花烛喜,解君忧’嘛,解了诅咒我才好洞房呀。”
“你……”
“哈哈哈……”
串串笑语在群山间回荡,声犹在,人已杳。茫茫雪原唯余两行脚印,相伴相依,延伸到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