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心上血,归人间(1 / 1)
白骨钗钉在袁志心口,他仍保持着倚壁相握的姿势,面上挂着永不消逝的微笑。只是他曾经高大的身躯,瞬间干瘪如柴。
谢荼弥血肉重现,恢复人身。
但这次和之前的十二年都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她感觉得到,像日光穿透乌云,像孤魂重生人间。
她的诅咒破解了,她真真正正地重归人间。
“心上血,归人间。”原来“心上血”指的是情之血。袁志用生命兑现了他的誓言:“穷我此生,必解你之咒。”
谢荼弥伏在袁志尸体上痛哭失声。这是卓立第二次听到她凄绝的哭声,上一次,是在荆楚墓前。
他们本不至如此。因为仇恨放弃人生,太傻。
曲芙跪在袁志身前,头抵石地,良久未起。半晌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谢荼弥渐渐止住悲声,沉默凝视袁志,许久之后,她握了握袁志枯枝般的手,倏地起身,疯狂捶打石壁。
卓立说:“不用找了,石门不知转到哪里去了。”
谢荼弥恶狠狠地盯着他,“你一定有办法,快把石门打开!”
卓立歉疚道:“我没有办法。你别着急,谢天冬有疯魔手,我想不至于——”
谢荼弥目中柔情一闪而过,转瞬被滔天恨意取代,“谢家祸至三代,天冬和我都不能幸免。但我有生之年若不能手刃戒贪,死不瞑目!”转身狂奔而去。
卓立呆住。仇恨的力量如此强大吗?仇人的生死竟比不上亲人的安危吗?
愣怔片刻,想起谢荼弥一人去寻戒贪太过危险,卓立招呼曲芙从后追赶。但谢荼弥已跑出很远,两人追着脚步声七拐八绕,不知转过几个岔口,人跟丢了,又迷了路。
卓立摸出块湿乎乎的饼,分给曲芙一多半,咬了一口,嘿!真是有滋有味!满嘴腥的河水和咸的汗水的滋味。卓立满腹心事,食不下咽,曲芙却三两口就吞下肚了。她抱膝仰望石灯,幽幽地说:“我小时候练功很苦,总想着熬过一天是一天,后来闯荡江湖常历险境,就想着吃过一顿是一顿。”她看看卓立,淡淡一笑,“活在当下,莫忧前程。”
卓立顿觉豁然开朗。命运不可捉摸,不如珍惜眼前。
他回以曲芙一个灿烂的笑容,大大咬了一口饼,边吃边回忆堕冥窟的地图,试图从乱麻般的线条中理出所处方位的信息。
正思索间,前方依稀传来脚步声,卓立心喜,想是谢荼弥返回了。他和曲芙急忙迎上前去,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卓立突然停下,横臂拦住曲芙。
不是谢荼弥。是男人的脚步声,不止一人。
甬道又直又窄,无处躲避,卓立与曲芙亮出兵器,严阵以待。
拐角转出一人,又转出一人……一共四人,当先那人一身鱼鳞装,十只桃红的指甲鲜艳夺目。
卓立松了口气,笑着打招呼,“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虎皮鱼微微颔首,蝙蝠鱼翻身落在灯下,孔雀鱼淡淡道:“幸会。”美人鱼喜笑颜开,冲到最前,热情地张开双臂,“哎呀,小立!我好——”
“打住!”卓立伸出一根手指将他推后,“男男授受不亲,请保持两步之距。”
美人鱼佯怒道:“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
卓立心想,我柔情蜜意也不能对你呀。向四人抱拳,“咱们也算旧相识了,卓立遇上诸位简直像鱼儿遇上了水。在这种鬼地方碰上老友,不结个伴叙叙旧吗?”
孔雀鱼勾勾唇角。美人鱼笑嘻嘻的,“除非你答应陪我。”
卓立也笑嘻嘻的,“我不卖身,只卖脑。我有地图,可以带你们出去。”
虎皮鱼立即上钩,“地图在哪儿?”
“在这儿。”卓立点点脑袋,“六器图已经遗失,现在只有我的脑子里存着地图。”
美人鱼笑道:“哈,过目不忘啊,我喜欢。”
卓立一点都不谦虚,“对,独一份。这里根本没有宝藏,处处是致人死地的机关,咱们找到谢天冬,早早出去为妙。”
四鱼对望,用眼神交换了意见,虎皮鱼说:“你们找谢天冬,我们找宝藏,如何?”
这已是此种境况下最可行的联盟,卓立当即与四鱼击掌,“从此咱们就是一条江里的鱼啦。”
卓立讲述了他和曲芙的见闻,四鱼骇然变色。他们一直在甬道中迷路,尚未碰到机关,只在前方看见多具尸骨,死去多时,已化为骷髅,四鱼心觉不详,才转向而行。
卓立沉吟,怀疑那些尸骨是十二年前追杀荆楚的人。
未及开口,后方大呼小叫,一群黑衣人没命似的狂奔过来,鼻青脸肿都是轻的,有不少是断胳膊缺五官的。脸上恐怖的神情,仿佛刚从地狱爬出来。
卓立抓住一人问:“遇到什么了?”
“鬼,鬼……”那人哆哆嗦嗦地回望,仿佛有鬼在追赶他们。
“什么样的鬼?”
“骷髅,骷髅……”
卓立心中一动,“是不是穿着女子衣衫,手里有根钗子的骷髅?”
“不是,不是……好多骷髅,好多……会动,杀人……”
卓立欲要再问,那人挣脱,随着这伙黑衣人没头苍蝇一般地跑了。留下六人心里阵阵发寒,灯火匍匐不起,似有阴风吹过,四鱼汗毛直竖,不约而同望向卓立。
卓立沉思片刻,猜测那“好多骷髅”不是谢荼弥,许是一处机关。“既然后头有‘活’的骷髅,那我们还是往前去看‘死’的骷髅吧。”
六人尾随黑衣人,借其探路。黑衣人似乎吓破了胆,看见地上的尸骨都草木皆兵,一窝蜂地转往岔路。卓立在岔路口观望稍顷,左侧尸骨满地,右侧安静通畅,卓立想左侧或有机关,便往右侧而行。
黑衣人的呼喊脚步声遥遥可闻,甬道中灯光明亮,曲折玲珑,石壁凸凹有致,走在其中,竟有穿行于湖上九曲雕栏浮桥之感。细细的风不知从何方拂过耳畔,隐隐如微波浅吟,流水低唱。
美人鱼笑道:“这地方有趣,闭上眼,简直像回到家乡。”
几人呵呵地笑,轻松前行,卓立却眉头紧蹙,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五人转身,询问地看着他。卓立迟疑着说:“我觉得有古怪。”
美人鱼问:“哪里古怪?”
卓立说不出子丑寅卯,但直觉强烈。想了想,说:“黑衣人怎么突然不见了?”
五人这才发觉听不到黑衣人的声音了。曲芙说:“或许跟丢了。”这不奇怪,他们方才也跟丢了谢荼弥。
卓立摇头,却又无法讲出令人信服的理由。
孔雀鱼打出翠羽探路,翠羽如小鸟扑闪着碧绿的翅膀轻盈前飞。甬道没有一丝动静。美人鱼吁了口气,望着即将触地的翠羽,“没——”
翠羽如柳絮无声地触到地面。
瞬间,桑田换沧海,天堂变地狱。
六人齐齐坠落,惊呼未出咽喉便被汹涌堵回,连呼吸都被扼杀。
水,深不见底的河水,顷刻没顶。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夺人心魂。
周遭有水击石壁的声音,有激流涌动的声音,什么地方?卓立被猛灌了一大口水,有腥的臭味和腥的血气,怎么回事?
卓立不及细思,向曲芙落水的位置一捞,抱住曲芙跃出水面,还没来得及享受一下空气,便“咣”地撞上洞顶。
暗河与洞顶间居然只有一个头的空隙!
卓立小心地举着曲芙,保持她的口鼻在水面之上。接着听到不远处四鱼的咒骂声,“呸!水太脏了!”“别散开!”“小立!你死没死?”
“我和曲芙都好着呢!”
“怎么石头地突然消失了?”
卓立摸索着洞顶,脑中逐渐清晰。“我想,是翠羽开启了入口,我们只担心甬道‘中’有机关,却没想到甬道‘下’暗藏玄机。”他现在明白不安的直觉来自何处了,地图上有条明显类似九曲桥的细线,通往一个蛇形区域,自然就是这条暗河。他潜在的记忆提醒他此处危险,他却没能及时记起,并且暗河藏于甬道之下,入口不在石壁,却在脚底,着实出乎他的意料。方才他们以为风声吟鸣似流水,其实便是暗河之声。
四鱼一阵笑骂,“这机关倒很对弟兄们的胃口,几天不下水浑身痒痒!”
话声听起来比之前远了许多,卓立意识到他和曲芙正被湍急的河水带走。四鱼也觉出不对,虎皮鱼喊道:“卓立,稳住!过来!”怎奈卓立水性和四鱼差着不少,又抱着曲芙,无法在急流中稳住身形,如浮萍般飞速往下游而去。四鱼一边骂卓立无用像个娘们,一边追赶而来。
卓立听着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近,又感动又愧疚,方才出口就在四鱼附近,四鱼是为了他和曲芙,放弃了出去的机会。
可下一个出口会在哪里呢?还会有别的出口吗?
河面与洞顶相距太近,卓立和曲芙被撞得满头包,只得潜入水底□□,不时上来透口气。
黑暗无边,暗河宛如浓墨将人重重包裹,生机禁锢。有目不能视,有力不由己,无助感漫过心房,渐渐汇成绝望的汪洋。
暗河,有尽头吗?
暗夜般的水底,突然出现一团朦胧的光晕,云雾般飘飘渺渺,似是极远极深。远处的水波在微光映照下,闪动着幽幽深碧。
这是解渴的鸩酒,挂饵的鱼钩,但六人明知是陷,依旧飞蛾扑火。
死,也要死在光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