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启门者,祸三代(1 / 1)
卓立的声音消失了。后两句谶语犹如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夺目签,锐无当。情人命,还明珠。
情人命。
情,人,命。
卓立五雷轰顶,方才热切的脸瞬间如同死灰。
并不难解,并非无解,但这个解法太残酷。他绝不会用曲芙的命换他的眼,绝不会。如果上天注定他将身处永夜,只要有曲芙在,他便心怀光明,无怨无悔。
卓立不禁望向曲芙,她沉静地躺着,面容安详,仿佛只是小憩片刻,随时都会醒来。卓立忽然意识到绝不能让曲芙知道谶语,否则她一生都会活在内疚亏欠当中,他不仅要让她活着,更要让她活得幸福甜蜜。
卓立腾地起身,将六器图交给戒贪:“方丈,请妥为保管,千万莫让曲芙看到。”戒贪欣然应允。卓立向戒贪辞行,打算即刻前往堕冥窟,戒贪表示愿意同往相助,卓立十分感激。
众人稍加收拾,准备启程。卓立不忍见那两名烈焰教的女子曝尸荒野,在僧众的帮助下挖了个坑,抱着尸体放入坑中。
两名女子咽喉被断,脖颈怪异地弯曲着,胸前大片殷红。不知为何,卓立脑海中闪现出荆楚死后的场景,师父一定等着他去报仇,但他至今连凶手都没找到。
他把女子头颅摆正,顺手整了下衣领,突然顿住,呼吸变得急促,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他缓缓伸出手,抓住女子的肩膀,却停住动作。静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他轻轻抬起女尸,将其翻转。
他背对戒贪,戒贪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蹲在土坑里,林间的风翻弄他的衣衫,而他一动不动,宛如铁石。
戒贪唤了一声,卓立像被惊醒,忽地转头,转到一半,顿了顿,又背过身去。戒贪疑惑地走近两步,卓立突然转身,跳出坑外,僧众将土推入。
卓立神色平常,若无其事地说:“我知道一条去天辰山庄的近路,咱们走吧。”
他背起曲芙,将噬心鞭挽在手中,当先领路。渐渐走出密林,木疏草低,依稀可闻淙淙流水之声。再走一段,豁然开朗,遥望峰峦叠嶂,俯瞰松青枫绯,一侧悬崖万仞,前方飞流百尺,如银河泻空,乱珠击鼓,震耳欲聋。
此处悬崖,正是万佛之渊。众僧一路拜首,戒贪口颂佛经,尤为虔诚。
崖下佛,崖上僧,石像与人心,孰更难刻?
卓立面色凝重,一言不发,足下不停,越走越快,像沉冬的风,径直走到断崖的尽头。戒贪心中犹疑,开口欲喊,卓立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脚下深渊万丈,激流翻涌,背后瀑布隔涧相望,呼啸奔腾。
戒贪狐疑道:“路在何处?”
卓立目中暗流涌动,语声却沉稳如磐,“当着万千佛祖之面,你敢不敢回答:你为何,杀,我,师,父?”
卓立声量不高,但最后四字如雷霆万钧,力压飞瀑轰鸣。戒贪耳边仿如霹雳炸响,脸上的老肉都颤了几颤。
但,仅此而已。他不惶恐不惊骇,甚至如常棣的遮掩都没有,反而哈哈大笑,“卓立呀卓立,你实在聪明,可惜不够圆滑,和荆楚一样。我为何杀他?当然因他不肯带我寻找宝藏。但现在我不是依然距宝藏一步之遥了吗?何必认死理,你带我找到宝藏,我分你一半。”
戒贪曾经慈眉善目的面孔,此刻卓立觉得恶心至极。他胸中烈焰似焚,但他没有被仇恨吞没。仇一定要报,但不是现在。“我和师父一样,都喜欢认死理。戒贪,你听着,”他面向佛祖,昂首铿锵道:“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一定会为师父报仇!”他的声音穿水击壁,回音朗朗,宛如誓言。
戒贪冷笑,“用不着天涯海角,就在这里解决吧!”两指一晃,灵机剑直取卓立。
戒贪未用全力,怕把卓立打落悬崖,毕竟无欢木在他身上。卓立却反而疾步后退,一脚踏入深渊。
峭壁之上没有石雕,无处攀附,掉下去,铁定粉身碎骨。
但卓立居然凭空飘浮起来,宛如神仙向对面的瀑布飞去。他拉着曲芙的手,曲芙握着噬心鞭,就在方才戒贪发出灵机剑的一刻,鞭梢飞速缠上瀑布峰顶的大树。
戒贪一直跟在卓立身后,他竟未发现曲芙何时苏醒,又何时与卓立定下这个计策,就在他眼皮底下,让卓立轻松逃脱了。
但噬心鞭不及灵机剑的速度快,卓立刚跃出悬崖,灵机剑已袭至胸前,卓立挥剑挡开一道,另一道正中心房。卓立一翻白眼——
没事。
他早防备着戒贪的这招,提前把刀枪不入堪做盾牌的六器图铺在心口,果然十分有效。但他百密一疏,忘了无欢木也在怀中,灵机剑将他的衣服划开,无欢木就掉了出来。卓立不及捞回,便被噬心鞭飞速拽向对面,只得看着戒贪袍袖一挥,将无欢木卷走。
戒贪大喜,他拿到开启宝库的钥匙,便懒理卓立,立即率人掉头向天辰山庄奔去。
卓立与曲芙手牵着手,坐在瀑布旁边,很久很久,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望着对方。他们不需要语言,彼此都明白对方的心意。
她是在说:“我会陪你。”报仇。
他是在说:“我会救你。”解咒。
丝丝水雾飘飞,白练如弦,叮叮咚咚,乐声悠扬,似风儿操琴弄笛。
笛声幽微,杀气却漫天而至。
卓立激灵跳起,“不好!快走!”然而已经晚了。
狂风忽至,崖顶顷刻飞沙走石,巴掌大的石头在空中横冲直撞,一块石头猛地撞上卓立腿弯,卓立摔倒。曲芙刚一扬手,狂风便唰地夺去噬心鞭,她被风裹着连翻了好几个跟头,忽然身上一麻,狂风骤止。
谢天冬手握绝情笛,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他的身后跟着失踪已久的梁上鬼,连珠弩对着曲芙。
谢天冬变了。依旧是月光色的白衣,月光般的容颜,但他的眸中却没有了月光。没有仇恨,没有悲伤,甚至连冷漠都没有,没有人的情感,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他开口说话,声音同样没有一丝情感,“交出无欢木。”
卓立爬起身,“无欢木被戒贪抢走了。”
“那不用留你们了。”谢天冬示意梁上鬼动手。
梁上鬼犹豫道:“二庄主,曲芙曾力护山庄,是否可网开一面?”
谢天冬望着曲芙,“杀了卓立,饶你一命。”
曲芙毫不迟疑地说:“我不愿。二庄主要杀便杀吧。”
谢天冬并无气恼,只是从梁上鬼手中拿过连珠弩。
卓立突然说:“曲芙,别犯傻了,听我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努力活下去,好好活下去。”他沉声道:“谢天冬,不需曲芙动手,我可以如你所愿,希望你说到做到,不要为难曲芙。”
“那要看她是否忠心。”
卓立沉默片刻,“曲芙,他定要让我死在你手上,那就烦你替我做个选择。”他后退几步,临渊而立,云淡风轻地说:“一,自刎,二,跳崖。”
曲芙曾经在卓立的“一”与“二”中做过许多次选择,那些甜蜜的选择。没想到这次,她需要选择的,竟是他的死法。
难道他以为这很好笑?
她闭上了眼睛。
谢天冬无动于衷,梁上鬼皱起眉头。卓立一向吊儿郎当,但这个玩笑未免开得不是时候。谢天冬知道曲芙绝不会开口,手指移上机簧,“既然如此痴情,那就做对鬼夫妻吧。”
曲芙突然睁眼,直勾勾地盯着卓立。
“二。”她说。
梁上鬼大为惊讶,谢天冬也愣住。果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吗?
卓立深深望着曲芙,目光如云海生涛,但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瀑布奔流,如千万白虎腾跃跳荡,露出森森利齿,崖下浪花击石,野兽般的怒吼直入九天,急不可待欲将他吞入腹中。如果有人认为跳崖可侥幸逃生,那绝对大错特错。这是鬼门关,那是黄泉水,一入彼间,永堕阴冥。
但卓立居然笑了。他的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儿,一抹神秘的笑容就绽放于眼角。笑容既不轻浮也不豁达,那是只有曲芙才看得懂的意味深长。
他轻轻舒了口气,如深谷幽邃的细风,含着百木向荣,风雨欲临。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曲芙,别做傻事。”他说得很慢很慢,仿佛在说一个很重很重的嘱托。
曲芙双眼大睁,睁得很大很大,没有丁点儿泪水。她不敢流泪,怕模糊了目光,她不敢眨眼,怕错过卓立的表情。她要清清楚楚地读他每一丝最细微最深入的表情,她怕有丝毫误解,此生便成永别。
她等待片刻,卓立再无言语。她咬唇颔首,声音抖得厉害,“……好……”
谢天冬紧紧盯着卓立。能够亲手逼人跳崖,尤其亲眼看着情侣阴阳两隔,对某类人来说,比亲自杀人更满足。“跳吧。”他催促道。
卓立目光不离曲芙,最后一次重重点头示意,垂首默然片刻,忽然转身,纵身一跳,直坠深渊。
谢天冬看着卓立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没入深潭,激起高高的浪花,水面乍分又合,瞬息将他吞噬,不留一丝痕迹。
谢天冬面无表情地等了很久,卓立没有浮出水面。崖高百尺,暗流激荡,绝难生还。但他并无特别快意或稍许悲悯,神色如常地向天辰山庄走去。
梁上鬼看看曲芙苍白的面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未发一言,跟从谢天冬而去。
风掀起曲芙的纱衣,蒙上她的面庞,绛紫色的薄纱渐渐洇出一片湿意。
她方才做了什么?她亲口把卓立送上了不归路……她竟然,杀了他……
曾经富丽堂皇的天辰山庄如今一片废墟,火光四起,楼宇倾塌,众多门派重新汇聚于此,展开一场大厮杀,抢夺戒贪手中的无欢木。这场血战,堪比沙场歼敌,死伤无数,尸横遍地。
难解难分之时,风云突变,瓦木飞舞,刀枪剑戟被巨大的吸力卷入空中,叮当乱响,众人终于停手,因为他们站都站不稳了,有人甚至如风筝般飘离地面。
笛声越吹越高,暴风越刮越烈,竟撕碎众人衣衫,漫天碎布五颜六色,谢天冬高高立于一处半倾的殿堂檐角,空中轻纱旖旎,地上雪肌香艳,他却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可苦了烈焰教的女孩们,一边紧紧地拽着衣服,一边挣扎着抱住重物,却是性命贞洁难两全。琐琐一个不慎,被风卷起,几乎撞上一柄长刀,火韶不顾危险,纵身扑出,右手抱住她,左手将刀挡开,血溅在琐琐脸上。
琐琐大为感动,“师父……”
火韶怒道:“别废话!气沉丹田!”
无欢木与四方黄缎终于现于风中,谢天冬探手抓住,他俯视众人,宛如神明。“你们不是想进宝库吗?”
所有人齐齐屏息,连一丝呼吸都不闻,方才喊杀震天的山庄顷刻万籁俱寂。
“我满足你们。”
堕冥窟,众人眼中的“宝库”,石门紧闭,门前尸体堆积成山。门上的心形凹槽如一只怪眼,冷冷看着面前这些已经、或即将被欲望吞噬生命的愚蠢世人。
谢天冬将无欢木放入凹槽,黑色的木头缓缓嵌入石中,逐渐与石门平齐,继续深入,越入越深,直至隐入石中,门上看不出丝毫印迹。静待片刻,无欢木蓦然显露,以与之前相反的路径,慢慢退出,最后弹出石门,落回谢天冬手中。
身后的众人既惊异又狂喜,不愧是宝库!如此神妙绝伦!其中宝藏定是世所未见!
门上蓦地显出血红的笔划,宛若六器图的翻版。笔划渐增,六个血字诡异浮现。
启门者,祸三代。
众人一阵躁动。
谢天冬仰天狂笑。原来从十二年前他的父亲开启此门的那一刻,谢家的灾祸便已注定。谢荼弥明了,荆楚更明了。
荆楚说过:“有一天,当你需要打开它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它能实现你毕生最大的心愿。”现在,该是实现愿望的时候了。
石门忽然动了,无声无息地向内开启,重逾千斤的石门,滑动时竟无一丝声响。
谢天冬淡淡地说:“想要宝藏的,进来吧。”身形一晃,闪进门内。
众人潮水般涌入。
谢荼弥被人群裹挟着前进,仰望久违的堕冥窟,恍如隔世。命运兜了一个大圈,又回到曾经的终点,和起.点。
袁志紧跟着她,“小姐,你还要进去?”十二年前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十二年后要再次踏入死地吗?
“我已经没有退路。”谢荼弥淡淡瞥了袁志一眼,“但我说过,你随时可以走。”
袁志想也不想,“我不会走。”他奋力推开众人,率先挤进门去。
石门开到最大,随即缓缓关闭,众人争得头破血流,都想趁最后一线空隙挤进门去。最后一个人拼命将头挤入,但石门毫不容情,严丝合缝地关紧,那人的腰腿便留在门外,还保持着用力蹬地的姿势。
后面的人唉声叹气破口怒骂砸门凿石,石门纹丝不动。他们愤愤不平,怪命运不公。殊不知,一门之隔,生死两重天。
曲芙不知躺了多久,僵硬的身体终于可以活动。她等不及完全行动自如,便挣扎着爬到崖边。峭壁上没有他,水岸边也没有他。他当真沉入河底了,他当真回不来了。
晶莹的泪珠在目中滚动。曲芙突然有点恨他,她想抓住他,把他千刀万剐。
卓立,她默默地说,你如果骗我,追到阴曹地府,我也一定要抓住你。一定。
然后,她奋力一滚,翻下悬崖。
珠泪滑出眼眶,飘落风中,与瀑布融为一体。
她沉心似铁,义无反顾扑入滔滔银波。
她爱的人在这里,不论生死都要与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