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日沐阳,晚听潮(1 / 1)
卓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冷静而稳定,“抱歉,大哥,我不想伤你,但我定要拿到六器图。”他的软剑稳稳架在常棣脖颈之上,一丝不抖,向常棣传达出明确的信念:不交,便会人头落地。
常棣冷冷道:“你下得去手?”卓立连甘泽都可放过,常棣绝不信他会亲手杀死结拜的大哥。他缓缓转身,软剑紧贴肌肤随身而动,却未刺入半分。
卓立当然还有后招,“有些事,我不说,是顾念咱们在海上的旧谊,但不代表我不知道。”
常棣心中一沉。他对上卓立沉稳的双眸,看懂了其中含义。他自以为天衣无缝,却原来早被识破,他终于明白戒贪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了,卓立这盘棋下得精妙。卓立有致命的柔软心肠,但不得不承认,他确有“致命”的智慧头脑。
常棣将六器图与无欢木交给卓立,“你若以为此处是狼窝,大慈寺是世外桃源,就大错特错了,那不过是又一个虎穴而已。”
这等离间之语,卓立怎会上当。若说江湖中还有人能令他信任,那便非戒贪莫属,否则他怎会耍花招与曲芙合演一出“全套”戏码,借机遁走,夜会戒贪。
他示意曲芙站到戒贪那边,犹豫一下,还是语重心长地说:“大哥,宝藏是个圈套,宝库子虚乌有,你莫要执迷不悟了,回聚宝钱庄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常棣必不会信,但卓立问心无愧足以。
有戒贪这个“超级保镖”,卓立心情愉悦许多。他向戒贪道谢,又恳求戒贪帮他拿到火韶手中的第三张图,戒贪爽快答应。“老衲正为此事而来,想不到小小的六器图竟掀起如此腥风血雨,若能收回六图,实是江湖之福。”
此事着实艰辛,但戒贪毅然一肩担起,卓立敬意油然而生。都说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但有戒贪这样心怀苍生、艺高德重的人在,江湖,仍是一个值得期待的地方。
曲芙怀疑昨晚卓立故意趁机吃她豆腐,到现在都对他爱搭不理的。卓立决定好好表现一番,村里的大叔说过:“要想抓住她的心,得先抓住她的胃”,于是他逮了只野鸡,褪毛洗净,仔仔细细抹上一层蜂蜜。
曲芙在旁边看他忙活,想起水牢中两人苦中作乐,莞尔一笑。
卓立赶紧献殷勤,“不知这蜂蜜味道怎样,帮我尝尝呗?”
曲芙用手指蘸着尝了一口,“唔,很甜。”润泽的蜂蜜沾在她的唇瓣上,她伸出小巧的舌舔了一圈。
卓立双眼亮晶晶的,不由自主舔了舔唇,傻呆呆地说:“我……也想尝尝……”
曲芙瞧他那个馋样儿,乐了,“行,给你。”她伸指蘸了些蜂蜜,正要送到卓立嘴边,卓立一张大脸忽地欺近,压上她的唇。
曲芙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卓立的舌头细细感受了一番“蜂蜜”的味道,唔……确实很甜……
曲芙晕晕乎乎的,明明是想推开,不知怎地却抱得更紧。
卓立心里那个美呀,想村里的大叔说的果然没错,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所以男人该主动时一定不能手软,不,嘴软。
他流连不舍,直到烤鸡吱吱抗议,他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曲芙双颊染绯,像她身后的晚霞,明艳照人。她努力瞪起眼睛,可在迷醉的面庞上看起来更加可爱。“卓立!你太放肆了!”话语虽然严厉,声音却柔得如同春水。
卓立将烤鸡翻个个儿,无辜地说:“咦?我刚才说想尝尝,你亲口答应的呀!”
曲芙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原来他想尝的是这个……
卓立一本正经地补了一句,“你为什么这个表情?刚刚明明很享受。”
享受也不用说出来啊啊啊!曲芙发觉卓立只用一句话就能让她从理直气壮莫名变成做贼心虚。“你、你也不怕亵渎佛门弟子。”戒贪就在不远处呀。
卓立调侃道:“都一起在佛祖手心里睡过觉了,佛祖都没怪罪呢。”
……这话真是让人浮想联翩。
曲芙说不过他,索性闭了口,卓立也难得地安静下来。
稀薄的暮色如迷离的烟水,微红的火苗在卓立眸中摇曳,他出神地望着碧蓝的天空,远方,浩瀚如海。
“曲芙,”他幽幽开口,“等我们去海边,你想做什么?”他没有等待曲芙回答,“我想盖一个小房子,买一只小船,出海捕鱼,做鱼羹给你吃。不出海的时候,我们一起躺在沙滩上,白天晒太阳,晚上听海潮。”未来美好甜蜜,所以当下,他必须有无畏的勇气。
曲芙敏锐地捕捉到卓立的异样,“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卓立随手折下一片草叶,在指头上绞呀绞的,坏坏地笑,“是呀,我有点苦恼,我想和你过几年二人生活,但又不愿放弃‘全套’享受。”
曲芙给了他一巴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说过要嫁给你吗?”
“你跑不掉的。”卓立拉过曲芙的右手,手腕上仍戴着那只木镯。他把绞成细环的草叶套在曲芙的中指上,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木镯子,草戒指,套牢你,一辈子。”
曲芙抚着细细的草戒,眸光晶莹。他何止套住她的人,还有她的心,早在很久很久之前。
卓立对堕冥窟有恐惧,但如果必须进入其中才能破解曲芙的诅咒,那么他一定要去。不管是幽冥还是地府,不管是九死一生还是万里逃一。
在此之前,他要用火韶的图破解他身上的诅咒,因为一个盲人在堕冥窟中必死无疑。
卓立等人在山中转了几天,终于发现火韶的行踪。卓立隐于松树之上,遥望逶迤行来的烈焰教众人,原本红樱般绚烂的女孩们这会霜打了一般,蔫枝耷叶的,不少还挂了彩,显然刚与人交过手,就算没吃败仗,也没占着便宜。琐琐紧跟在火韶身后,俨然一副二当家的派头。她居然没被点火就着的火韶烈焰焚身?卓立撇了撇嘴。
火韶此刻满腔怒火,“卓立这贼子奸诈狡猾,骗走阑珊火灯竟是为了冒充本教!”卓立暗笑,原来是被甘泽教训了一顿,可不知六器图是否被抢?
琐琐阴阳怪气地说:“幸好师父武功盖世,才不至中了瀚海帮的暗算。卓立那小子污蔑本教,罪大恶极,实在该杀!”
卓立朗声笑道:“你弃师叛教,才是罪大恶极哩!”
琐琐抬头一看,卓立正躲在树上冲她们扮鬼脸。她一哭二求三赌誓才保住这条小命,这会卓立又来揭她的伤疤,恨得牙痒痒,“师父,让我为本教除害!”
卓立蹭地跳上另一棵树,“想除我呀,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抓住我喽!”
这话犹如火上浇油,火韶顿时暴怒,掌中红线一闪,卓立嘻嘻哈哈地转身就跑,身后火光不时炸现,卓立在青松间曲折穿梭,左一拐,右一绕,看似轻松玩闹,实则惊险万分。
卓立想,原来被许多女人追并不是件好玩的事,果然男人一辈子只娶一个媳妇好。忽然左边热风袭来,卓立陡向右转,红线迎面抽来,卓立熟练躺倒,狼狈地滚了出去。
火韶追到近前,冷冷道:“无路可跑了吧?”
卓立不慌不忙地起身,顺手掸了掸衣上的灰尘,从容不迫地说:“是我不想跑了。”
“是”字刚出口,突然大雨倾盆,唰啦啦把女孩们浇了个透湿。奇怪的是,这雨刚下便停,并且只下在烈焰教头上。难道乌云都懂得站在卓立一边?
“阿弥陀佛!”口颂佛号,戒贪缓缓步出。树上跃下数名僧人,每人抱着一只木头抠的盆。
火韶怒极反笑,“戒贪,还以为你是个君子,原来却是个小人!”
卓立悠闲地背起手,“方丈当然是君子,小人是我啦!这主意是我出的,打架就打架,烧到花花草草多不好哇!”方才那盆“雨”,至少毁了一半阑珊火灯。
戒贪道:“六器图为祸江湖,望火教主能以大局为重,将图交予老衲妥为收管。”
“胜得过我的流萤舞就给你!”红线一抖,忽然变得笔直,利剑般向戒贪刺去。
这是一场“天雷勾地火”的决斗。灵机剑与流萤舞以神妙对玄机,以变幻对莫测,此锋彼锐,彼隐此现。两道真气,一白一红,一冰一火,在苍松翠柏间回环流转,酣畅淋漓,煞是好看。
戒贪与火韶斗得难解难分,卓立站在曲芙身边全神贯注地观战。他渴望六器图,但绝不愿看到戒贪为他受伤,手心里捏着一把汗。他太过专注,没留意琐琐趁众人不备,领数名弟子悄悄潜近,拿出备用的阑珊火灯,突然向卓立喷射。
这一下变起肘腋,就算大罗神仙也难避开。卓立虽拼力跃起,但他那十八流轻功还不如狗急跳墙跳得高。火舌贪婪地舔向他的小腿,他脸色陡变,浑身冰凉。他恐惧的不是他将失去双腿,而是他若失去双腿,还能不能闯过堕冥窟拿到第六张图?
几乎挨上火舌的刹那,他忽然身子一轻,腾云驾雾般飘飘而起,轻松避过阑珊火灯。
卓立在半空大喊:“火教主,明人不做暗事,你这有身有份的老前辈在背后捣鬼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琐琐惶急,调转灯头对准戒贪。曲芙扬鞭将卓立抛于安全之处,抖腕横挥,噬心鞭在树干间往复缠绕,无限伸展,须臾织成一张紧绷的网,犹如铜墙铁壁,几名烈焰教弟子正疾步奔来,收势不住,结结实实撞在网上,弹出老远。
琐琐与余下几人闪过鞭网,飞扑过去,戒贪右手云袖舞动,逼退火韶,左手灵机剑白光一闪,刺穿两人咽喉。
卓立愣了愣。
琐琐大骇,再不敢近前。戒贪面色不豫,“火教主,你我之斗何需小辈插手?”
火韶余光扫视,怒骂:“琐琐!滚下去!”趁其分神,戒贪探指点中火韶肋下,火韶真气岔行,疾退数步。
戒贪收掌合十,“承让!”
火韶脸色难看至极,她败得实在窝囊,全怪琐琐偷鸡不成蚀把米,但她居然愿赌服输,把六器图扔给戒贪,头也不回地走了。
卓立心中大石落地,向曲芙笑道:“看来你不需做我的眼睛了。”
曲芙笑意晏晏,“快看……”忽然脸色一变,紧按心口,深深弯下腰去。
卓立大惊,疾步上前,曲芙已一头栽倒,昏迷不醒。卓立心中冰火交煎,细探脉搏,仍微弱跳动,唤了数声,却不见醒来。
他抱着曲芙,呆呆坐在地上,满腔怨怼悲伤。他不知曲芙每一次昏倒还有没有醒来的机会,他不知曲芙还能坚持多久能不能等到诅咒解除之日。
她的生命,随时都会消逝在他面前,这是最令他恐惧无助的事。
曲芙,你答应过我的,会好好活着。求你了。
“卓立。”戒贪的声音猛然将卓立拉回现实。他忽然意识到,戒贪拿到了第三张图!他能够解除夺目签的诅咒了!曲芙一刻都不能耽搁,进入堕冥窟迫在眉睫,他需要恢复视力,现在,立刻,马上!
卓立振作起来,拿出第四张图,与戒贪的图拼合。
浓赤的血字一笔一划不紧不慢地显现,每一笔似有千钧,重重压在卓立心头。时间漫长得难以忍受,卓立双拳攥紧,不自觉地颤抖。他的命运与未来,皆载于这薄薄一方锦缎。
是易解?难解?无解?抑或,死结?
他听见自己剧烈搏动的心跳,他听见自己不由自主念出的血字:
“夺……”
“目……”
“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