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一章(1 / 1)
温汝给舒照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宋先生从台湾来找他了。
这个世界上舒照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这个宋先生,他就像舒照最丑陋不堪的那面镜子,见到他,舒照就恶心。
“谁告诉他我在这儿的?”舒照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温汝走到他背后拍掉他的手,一边替他按摩一边说:
“‘姹紫嫣红’那么多人,谁不知道你大爷现在出来在KTV当妈咪?姓宋的铁了心要找你,随便花个几百块谁不上赶着告诉他。”他话音一顿,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你怕什么?你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穷二白的黄毛小子了,难不成他还能用钱威胁你?就算他有钱,这回来找你,也得扒下他一层皮。你放心好了,实在不行我让凤凤找两个对他胃口的,把你换下来,不会让他缠着你。”
舒照压抑地叹了口气,挣开温汝的手站起来抽烟,烟叼到嘴上想点火,点了几下都点不着。他挫败的弯下腰两手撑着桌沿,许久才低低说了声:
“我是真不想见到他。一见到他,我就想起那天晚上……”他目光虚空飘忽,神色渺远又痛苦。
当初他跪在宋先生面前,求他借钱给自己,那两沓钱摆在宋先生手边,他的眼神在昏暗的房间里令舒照毛骨悚然。
舒照用手遮住眼睛,“我宁愿那晚被姓龚的打死,你说咱们当初怎么那么傻?还真以为这世界有免费的午餐,有救世主呢!”
温汝走到他身边轻轻搂住他,惆怅道:“阿照,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都过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舒照放下手,自嘲的笑了下,“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应付得来。没事儿,就是刚才有些难受。”
温汝定定望着他,慢慢用手捧住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瞧了会儿,他的大眼睛里映出某种沉重的痛苦。随后他踮起脚亲了亲舒照的嘴唇,
“你要不想见他就不见,缺钱咱们一起想办法,不伺候他。”
舒照被他弄得眼眶泛红,点点头宽慰道:“放心。”
走向包厢门口的这一路,舒照都在尽力调整自己的表情和心态,他怀揣着愤恨和不安推开门,空旷的包厢里宋先生独自坐在沙发一侧。
他对舒照光头的造型显示出惊讶,目光直直盯着他,直到舒照走到他面前笑着喊了声:“宋先生,你好。”
宋先生眼尾有两道深刻的皱纹一直蔓延到发际线里,他曾经茂盛的黑发如今也只剃了个寸头,显出点点斑白,他刻薄的嘴唇紧抿着,鼻子是鹰钩鼻,面相本该是严肃刻板的,但他的穿着和气质又透出长者的亲近宽和。
“阿照,你比以前更出挑了。”
舒照轻声而笑,“谢宋先生夸奖。您订了个大包厢,光咱们俩有些太空,我给您安排几个小妹。”
他说着转身想往外走,宋先生却一把拉住他,在沙发仰视着他说:“我只想让你陪我说说话。”
舒照手腕一转别开他的手,“那点些酒吧,光这么聊天多无聊。”
宋先生迟疑着点点头,舒照一口气点了七瓶芝华士,又叫了沈叉叉进来服务。
宋先生对于陌生人的加入有些不满,舒照直接对沈叉叉说:“去,拿十个杯子,加上冰块倒满。”
沈叉叉手脚麻利地按照他的吩咐把十个杯子依次在他面前摆开,舒照拿起第一杯酒,对茶几另端的宋先生举起:
“好久没见您,我这人也不会说话,想说的、没说的,都在酒里,敬您。”
他略一点头,举起酒杯一昂头,这一杯就喝完了。然后他放下杯子又拿起第二杯,跟工厂流水线作业似的重复着动作,接连三杯下肚,宋先生以为差不多了,刚想说话却见舒照动作不停,又连着干了两杯。
“阿照,”他在沙发上挪了挪屁股,到底没去拦他,光嘴上说:“别喝太多,心意到了就好。”
舒照的嘴唇被酒水染得透亮,他双目微敛弯着嘴角说到:“您放心,您对我的栽培我舒照毕生难忘,没什么能回报您,唯有这点酒量能在您面前充充场面,给您开开眼。”
他面不改色喝光这一排酒,又对沈叉叉道:“倒满。”
他这玩儿命的架势别说跟他不熟的宋先生没见过,就连见过他酒量的沈叉叉也被惊到了。
KTV的杯子为了冲消费容量都很大,小瓶的啤酒几乎一满杯就是大半瓶,舒照这十杯喝下去,七瓶芝华士直接干掉两瓶半。
他却还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该说说该笑笑,宋先生见他没有要停的意思,终于忍不住从沙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虚虚地拉了他一下,
“坐吧,酒等下再喝,我有事跟你说。”
舒照斜着眼看他,嘴角的冷笑看得宋先生直皱眉,
“您先让我表完心意,放心,我一定清醒,不会耽误您办事儿。”
沈叉叉听这话有些不对劲,偷偷在点歌台给大姨太发微信:舒舒貌似要出事,这个男的心怀不轨,怎么办?
舒照这十杯刚喝完,许饽饽就进来了,
“诶哟,这位先生怎么没叫小妹啊?光跟小照喝有什么意思,我给您叫几个上路的好吧?”
宋先生连连摆手说不用,结果许饽饽一推门,十多个小妹就直接在他面前依次站成一排,鞠躬齐声道先生晚上好。
宋先生看向站在一旁神色不明的舒照,语气里透出点哀求:“阿照,我是真有要紧事跟你说。”
舒照拎着个酒杯转着,顿了片刻一摆手:“你们都出去。”
沈叉叉还呆在点歌台后面没走,宋先生已经有些急不可耐,
“你也出去。”
沈叉叉看了看舒照,见他点头才从包厢里退了出来。一出来就往更衣室跑,还在走廊就喊:
“大姨太,大姨太?”
大姨太正在化妆间里磨蹭,扬声回:“这里。”
沈叉叉跑得气喘嘘嘘,进门就忙不迭地说:“我的娘诶,五分钟的工夫都喝了四瓶洋酒了,酒量好也没有这么喝的吧?这是拼命呢!”
…………
舒照坐在宋先生身边,从兜里掏出烟给他递了支,宋先生说:
“早戒了。你也早点戒,这对身体不好。”
舒照笑了笑,叼了根在嘴上,“您说吧,什么事儿?”
宋先生从手提包里掏出两沓文件,“这是我在台南的房子,是栋二层洋楼,我打算把它过户给你。”
他见舒照无动于衷,又翻了页对他说:“你要是不想去台湾,我在上海也有公寓,我们去上海可好?”
舒照吐出口烟雾,歪过头看着他问:“您直接说,您来找我到底想做什么?”
宋先生默了下,翻出另沓文件递给他,“前些天去医院检查,肺癌晚期。化疗可能多活几天,但行动能力基本丧失,我也不想治了。我就想……临走时能有人陪陪我,阿照,你陪陪我好吗?不会太
久,最多几个月。”
舒照抽烟的表情很有种饱经沧桑的感觉,但他过于年轻的脸软化了这种沧桑,剩下的只是若即若离的冷漠。
“宋先生,”他有些残忍地笑了下,也没去看他,盯着飘摇的烟雾说:“我很感谢您,您给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要想有收获,必须得先付出。
而且这个付出还不是说你想给什么就给什么,得看人家想要什么,给得了人家想要的,你才能得到想要得到的收获;要是给不了,又或者你能给的在人家看来一文不值,哪怕你付出的这个东西是你的命,那也没用。所谓的等价交换,从来都以强者的价码作为基准,弱者是没资格谈条件的。”
宋先生眼神里的温度陡然冷却,“那你觉得我们现在,谁是强者谁是弱者?”
舒照探身把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毫不在意道:“当然您是强者,我舒照一穷二白身无长物,我什么条件都没有,怎么谈?没法儿谈。”
宋先生细细思索,半饷也自嘲的笑了,“你比以前成熟了,以前你是绝对说不出这种话,要拒绝直接就拒绝。是,你现在一无所求,表面是在抬我,实际是想告诉我你一文不值,因为你根本不会把自己标出价码跟我交换。”
“宋先生高见,既然咱们都说明白了,那我就不多打扰您娱乐,我这就出去叫小妹进来。”
“阿照!”宋先生再次叫住他,“你真的不愿意陪我?”
舒照淡笑着摇摇头。
“那陪我喝一杯,你再陪我多坐一下。”
舒照倒了杯酒递过去,宋先生决然道:“干杯。”
舒照拎起一整瓶芝华士,中间连气都没换直接吹瓶。
宋先生大赞好酒量,舒照又拎过一瓶,在他火热的充满羡慕与青睐的目光里灌进满腹冰凉的液体。
直至还剩最后小半瓶,他才停下这玩儿命的喝法,给宋先生倒了半杯,轻轻放在他面前。他余光里瞥到宋先生仿佛轰然老去了无生息的身躯和面庞,是的,即使陪他多坐一下舒照也不愿意,他宁愿一口气喝死,也不愿意陪他有说有笑的啜饮。
满肚子的穿肠□□似乎随着他的步伐在胃里晃荡,手脚冰凉腹部烧灼,然而头脑却愈发清醒。他穿过那条灯火辉煌充满各种声音的走廊,来到尽头的卫生间盯着自己的脸。
他眯眼,镜子里的人也眯起眼,他皱眉,镜子里的人也跟着皱眉,可他觉得这个人如此陌生。
他好看么?不过是面无血色冷冰冰的一具皮囊,值得那么多人去爱慕、去算计,甚至疯狂么?
世人都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却没问问美爱不爱世人。
他想起刚来乌兴的那年,想起自己做过的事,想起那些如同阴沟里卑微肮脏的蛆虫为了生活做出的勾当,想起别人对他的侮辱,嫉妒,种种令他作呕的举动……然而最令他作呕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他此刻迫切的希望能把自己灌晕,然而那些酒精没给他的思维带来一丁点的冲击和拖累。
千杯不醉,简直是个笑话。
莫浓前一晚听到沈叉叉说舒照玩儿命喝酒的事,他是不清楚舒照的酒量到底有多好,但一连吹两瓶洋酒的人他还真没见过。
他买晚饭时顺手就买了份粥,心里想不知道自己吃不吃得下,脑子里却不由自主的在舒照身上拐了个弯。
结果他刚踏上通往化妆间走廊的楼梯,就看到舒照躺在靠窗的那排办公桌上,他身上还穿着昨天的灰衬衫,靠窗那侧摆着两瓶气味冲鼻的酒瓶,
他拎起酒瓶一看是瓶五十三度的二锅头,喝得一滴都不剩,他还真是想把自己给喝死?
莫浓阴晴不定地打量着桌上的人,见舒照一手遮住半张脸,只能看到他挺拔而薄削的鼻梁和像是带着笑意的嘴唇,他的皮肤太苍白,人又瘦,怎么就有些死气沉沉的感觉。
“欸?舒照,醒醒?”
舒照挪开手,眼底一片清明,“干嘛?”
他态度也不好,一张脸面无表情,又是那副不近人气的模样。
莫浓心里暗气,手上却晃了晃袋子:“粥,喝不喝?”
舒照干脆再遮住脸别过头,“不喝。”
莫浓皱了下眉,手背拍了拍他的胳膊,“起来,喝完粥你再睡。”
舒照不耐烦道:“你怎么这么烦?又不是给我买的,我不喝。”
“就是给你买的,”莫浓把粥往他脸边一摔,“大姨太说你昨晚没回去,特意让我早点过来看看你。”
舒照喷了口气,“事儿妈!”
他跳下桌子直接拉过木椅,也不去莫浓的化妆间,老大不情愿地掀开盖子吃起来。
莫浓去了化妆间,打开门和空调通风,刚吃了两口东西就听到舒照在走廊里好像是吐了。他放下筷子到走廊里一看,果然见舒照正弯腰对着个垃圾桶,一个劲儿干呕,就是吐不出东西。
他走过去给舒照顺着后背,舒照呕了一会儿,才直起腰瘫在椅背上,苍白的脸在阳光里一层冷汗。
“好点了吗?”
舒照疲惫地闭着眼,有气无力说:“别管我了,等会儿就好了。”
莫浓却站在他身边没走,掐着表等了两分钟,又开始催他,
“再吃点东西,我那有快餐,凉拌菜要不要吃?”
舒照掀开眼皮病恹恹地望着他,像认命似的坐起来把粥拉到跟前。
看他吃饭简直像在吃□□,眉头紧皱好似在忍受折磨,吃两口就呕一下,吃了不到半碗又把粥推开,
“不行了,真吃不下。你这粥是不是坏了?皮蛋一股臭味儿。”
莫浓干脆用调羹把皮蛋全挑出来扔了,再把碗往他面前重重一放,
“吃。”
舒照叹了口气:“你比我妈还烦人。”
他用强大的毅力忍着恶心把粥吃完了,别说还真舒服了一些。顺手掏出烟,又被莫浓这个事儿妈给拦住,
“等会儿再抽。”
舒照这回真是服了,两人一站一坐静默无言,过了会儿还是莫浓拎着空掉的酒瓶问:
“你遇到什么事了?喝这么多,有用么?”
“就是没用才喝这么多,”他既好笑又自嘲说:“从昨晚喝到今早上,愣是没醉。你说有用没用?”
“干嘛?”莫浓望着他问:“追求迷茫?”
舒照这回才发自肺腑的笑了声:“茫不了怎么办?”
莫浓撇撇嘴,“不知道,我一般不追求迷茫,只追求刺激。”
舒照顿时来了兴致,“怎么追求?多刺激?”
莫浓盯着他熠熠生辉的眼睛,片刻后也笑了,
“敢不敢晚上跟我走?我让你体会一把什么叫速度与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