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后来我们再次相遇(1 / 1)
阳春三月,正是长安的好节气,到处一派春暖花开,欣欣向荣之景。
宝历二年的春来得似乎格外早,许是新帝登基的缘故,长安的面貌亦是焕然一新。天气一暖,来长安做生意的外邦人便明显多了起来。马车杂沓,络绎不绝。自长亭宫至丹凤门,一路人声鼎沸,大明宫处变不惊地默默看着人世变迁。
御园里百花竞绽,姹紫嫣红。新帝李湛与新后携后宫众女眷闲庭漫步,赏花兴致甚高。李湛指着一朵随风飘摆的白玉兰,笑问:“这是什么花?看着倒十分雅致。”
身后众人面面相视,都不敢说话。李湛见状,便随口道:“承德王妃,你倒是来说说。”
便有一女子从队列中缓步走出,她身着茜色宫装,头戴一支金步摇,看着那花,明朗地笑着说:“禀皇上,这是白玉兰花,又名木兰。花瓣洁白,高华清丽。民间又叫望春花,意思是只要看到这种花,春天便到了。”
“还是檀月这孩子伶俐,其他妃子是万万及不上的。”皇后笑着夸赞。
檀月微微一笑,垂首道:“娘娘谬赞了。”
忽听得内侍朗声道“太后驾到——”,只见郑太后一行迤逦而来,众人便都纷纷行屈膝礼。郑太后微笑着扫视众人,目光不动声色地停在了檀月身上,而后又移开,笑问皇帝道:“聊什么呢,笑得如此开怀。”
“母后来得正好,春日里百花盛开,朕正和皇后赏花呢。”
李湛与郑太后、皇后相携着缓步向前走去,只听郑太后又道:“檀月,今日是上巳节,潜儿不曾进宫么?”
“回娘娘,正因今日三月三,王爷正在府里主持春浴事宜呢,臣妾来宫里请安之后也要尽早回府才是。”檀月笑着回道。
郑太后凝视她良久,才道:“不必急着回府,还有,传潜儿进宫。今日,有重要的人将会进宫,哀家认为,你们一定会愿意见上一面。”
檀月不知郑太后话里是什么意思。
李恒在位的五年间,专宠钱氏,荒淫无度,朝政被郭氏外戚把持,整个宫廷乌烟瘴气。从去年郑太后发动政变,假称皇帝驾崩,扶持留京的淮阳王李湛登基,随后郭太后暴毙,这一连串的政变,李潜与檀月其实是参与其中的。
李潜虽被李恒封为庐陵王,却一直没有赴封地。李湛登基后,改封为承德王。而如今李湛的皇后,乃是郑太后的外甥女儿。
只是转眼五年过去,他们早已不再如昔。
马车经过长亭宫时,窗帘被轻轻地掀起了一个角,不多时,复又轻轻放下了。
这辆马车与南来北往的华丽马车不同,质地略显粗陋,并不像中原生产的样式,那车夫也是风尘仆仆的模样。似乎这辆马车已经经历了许久的长途跋涉,是时候该歇歇了。
马车最终停在了丹凤门前,把守的侍卫厉声道:“什么人?一律下车接受检查!”
门帘一掀,走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汉人打扮,长得却很像突厥人。她跳下车,将手里的奏牍递给侍卫,侍卫仔细检查之后,脸色微微有变,语气也不再那么蛮横,只说:“宫外车辆不允许随意进宫,请车里的人步行入宫。”
突厥女孩走上前将门帘挑开,一位少妇从马车上娉婷下来,来者正是成空蝉。
她如市井妇人般着一袭浅葱色高腰襦裙,只在脑后绾一个松松的凌虚髻,淡施薄粉,神色恬淡。她抬头凝视着高大的丹凤门,春日的阳光几欲灼伤她的双目。
整整五年了,一别经年,终得相见。
随后车上下来一个年约四十岁的突厥妇女,并牵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显然没有见过世面,新奇地想要跑,妇女忙拉着他。
空蝉回身笑道:“乖,到妈妈这儿来。”
小男孩顺从地拉住了空蝉的手,一行四人便缓缓地进入了丹凤门。
车夫赶着从宕州来的马车离开了,露出了他们之后的承德王李潜一行。李潜望着空蝉的背影,极力克制着将要涌出的泪水,高声道:“进宫!”
春浴的仪式已经开始,承德王妃宋檀月被点做了司仪。庭院里顿时热闹了起来,许多年幼的皇子、公主被抱了来,有的也才蹒跚学步,可爱极了。有人在郑太后旁边耳语几句,她神色一变,继而笑道:“既然来了,就快请进来吧。”
空蝉出现的那一瞬间,檀月并没有认出她来,并没有认出那个牵着小孩子的手,穿着极为朴素的少妇就是自己的好姐妹成空蝉。
直到空蝉将孩子交给乳娘,给新帝请安的时候,她如晴空里一个惊雷般地愣住了。
“奴婢成空蝉,携幼子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给太后请安,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给皇后请安,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湛一时错愕,并没有让她平身,千万种思绪不知该从何说起,半晌才笑道:
“回来就好,快起来吧。”
郑太后又笑道:“那边主持春浴的司仪是承德王妃,你也给她问个安吧。”
空蝉微微膝行了几步,正欲请安,忽然与噙满泪水的檀月对上了目光,呆住了。
她愣怔片刻,整理情绪,声音却有些颤抖:“给……承德王妃请安。”
她成为王妃了,真好。
空蝉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眼泪却也不由自主地滑落,沾湿了长裙。檀月却半晌说不出话,只是一味落泪。
“快起身吧,地上凉。”皇后适时地解了围。
郑太后的声音再度响起,亦是感慨万千:“本来后宫之事理应由皇后主持,只是皇后入宫不久,不熟谙宫中之事,便由哀家为她分忧。当年,先帝穆宗专宠钱氏,以至于听信谗言,将广陵王侧妃成氏流放边陲。如今新帝登基,也是时候将她召回宫中。况且,广陵王每隔一段日子便会上表,要求赦免成氏,哀家也不过做个顺水人情。皇后,你认为呢?”
“母后说得极是。”皇后微笑着符合,目光投向了乳娘身旁的小男孩,“这孩子真可爱……成妃,孩子叫什么名字?”
空蝉宠溺地望着小男孩,笑道:“回娘娘,还没有大名,小名叫念儿。”
听到这名字,檀月几乎站立不稳,泪水再度涌出。皇后向李湛一笑:“既然还没有取名字,趁今儿这个好日子,不如让皇上赐一个吧。”
“谢娘娘美意。”空蝉声音虽小,却不卑不亢,“恕奴婢不能承恩,念儿是广陵王的血脉,自然是要由广陵王亲自来取。”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愣住了。
还未等众人作何反应,便等得有内侍朗声道:“璇妃娘娘到——”一时反倒解了围。
空蝉抬头一看,一位着红珊瑚色华服的妃子迤逦而来。待走近了,才发觉这面孔似曾相识,只是梳着时下最时兴,最彰显富贵的牡丹头,上面插满了珠光宝气的金色花钿。众人纷纷为璇妃请安,空蝉自然也不能例外。
原来这个璇妃,就是当日的张女御璇儿。
璇妃看到跪在地上的空蝉,不由大感惊喜。
“臣妾给皇上请安,给太后请安,给皇后请安。”璇妃依礼相见各位上殿。
李湛的表情此时却有些尴尬,勉强笑道:“爱妃平身。”
也是。空蝉在心里想,张女御此前毕竟在郑太后身边多年,年龄又比李湛大四五岁,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只是,这些毕竟都不重要,他们都能幸福,就好。
承德王府里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阖府上下的内侍宫女只知道会来一位非同寻常的客人,因而十分忙碌。
檀月难得亲自准备着菜肴,只是一直深思恍惚,心不在焉。贴身婢女吟儿一边打下手,一边问道:“夫人,您从宫里回来之后就一直脸色不好,出什么事了吗?一会儿……是什么人要来啊?夫人?”
“啊,什么?”檀月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调皮一笑,“胡瓜切好了,端到案台上吧。一会儿要来的,是我过命的好姐妹,我们已经五年没见面了……”
吟儿想问什么,想了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檀月回到正厅时,李潜已经换回了常服,正在饮茶,只是看起来心事重重。檀月一笑,坐到他身旁,俏皮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还能想什么?自然是空蝉来府里的事。论理,这时候该从宫里出发了。”李潜的笑容略显疲惫,“对了,婃儿醒了吗?”
“你这做父亲的难道不能自己去看看么?”檀月笑着推他。
李潜疲惫地揉揉太阳穴,无奈地笑笑,檀月便只得让吟儿去唤乳娘。正在此时,李潜的贴身内侍从门外走进,高声道:“王爷,夫人,成妃娘娘到了,是不是请他们进来?”
两人闻言都立即起身相迎。
比起在宫里的重逢,在承德王府里显然没有那么伤感和拘束。空蝉与檀月相见之后首先是一个紧紧的拥抱,阔别五年,而对方的怀抱永远是那样温暖。李潜笑着看着这对姐妹,从十四五岁的年纪到现在,整整八年过去,她们的感情从未有过丝毫改变。
“你比原来瘦了!”檀月摸着她的肩膀,有些心疼。
空蝉为她扶正头上的金步摇,笑道:“只是初到宕州有些不习惯,才瘦下去的。你还是老样子,怎么一点都没变!”
檀月正要附和,李潜在一旁笑道:“哪里没有变!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空蝉一惊,笑道:“真的?那我可要见见!”
“你听他!还是那么喜欢捉弄我。”檀月语气里有些委屈,脸上却是止不住的幸福,“你不也有了念儿?我们彼此彼此。”
恰好乳娘抱来了婃儿,小小的一团,让人忍不住抱抱亲亲。空蝉逗逗孩子,又问:“另一个呢?是男孩还是女孩?”
檀月的神色俨然慈祥了许多,笑道:“是男孩,彗儿现在是皇上长子——陈王的伴读,要到晚膳后才能回来。等他回来了,就让他和念儿结拜兄弟,不过他比念儿小两岁,是弟弟了!”
众人又笑闹一番,这才把孩子抱下去,只留了大人在正厅里。李潜正色道:“檀月姐,不知母后是什么时候将你召回的,我们怎么一点消息也不曾得到?”
“是太后秘密将我召回的。”空蝉叹了口气,神色忧虑,“她本想利用我来打压郭太后,以滥用私刑之名将郭太后逐出大明宫,没成想我们刚从宕州出发,郭太后便惊悸而死。今日在宫里,太后已经决定让我继续做广陵王的妃子。”
“果真这样?那可真是太好了!”李潜与檀月都不由喜上眉梢。
李潜又道:“这么多年来,我和檀月都只能明哲保身。如今好了,九哥当上皇帝,我们也都轻松了!听闻鸣潇哥哥已在宕州娶妻生子,可是真的?”
空蝉不由得笑了,道:“自然是真的!三年前,突厥的一个分支突然败退到宕州,当时全城已剩不了几个成年男子,若要打起仗来根本毫无胜算。谁知领军的是突厥的一个王子和他的妹妹,想要归顺大唐。如此便在宕州久居下来,鸣潇和那祁钰公主日久生情,不久便成亲了。”
“原来是这样,倒也是一段佳话。”李潜点头。
“随我来的那个突厥女孩,正是祁钰公主的义妹,叫祁郓。同公主从小一起长大,因她想来长安,我便带她来了。”空蝉补充道,忽而想起了什么,又问:“怎么在宫里走了一圈,也没见到贺菡真?”
李潜面色忽而凝重,“贺菡真一直在九哥身边……你刚离开的第二年,她便因难产而离世了……”
三人又是一阵唏嘘,檀月倒显得有些忧心忡忡,问她:“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我听说太后为了保全皇上的地位,给广陵王定下了‘永远不得回长安‘的旨意。”空蝉的目光里含着前所未有的坚决,“既然他不能回来,那么,我去找他。”
盛夏的广陵郡,如缀在一片绿海之中。
竹浪如海,一方草庐掩映其中,一袭白色长衫的李濯凭栏而立。他蓄起了胡子,比五年前沧桑了许多。
远远听到有铃铛相碰之声,李濯回神,小径中渐渐出现了一辆马车。马车在草庐前停下,走出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梳着百合髻,着一袭荷粉色齐胸襦裙,含情脉脉道:“殿下,今日是端午,我父亲请您到府上一聚。”
李濯只是淡淡一笑,道:“不必了,我不喜市井喧嚣,改日再登门致歉。”
女孩脸色绯红,有些委屈,朝下人们使了一个眼色,下人们便纷纷退出了草庐。女孩从侧面抱住了他,带着哭腔道:“殿下,我知道你还在等她,等那个远在边关的姐姐。可是,现在皇上登基,说不定早已将前朝旧人们都遗忘了也未可知。我已经等了你三年,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殿下,你回答我,好不好?”
李濯本想推开她,只是她的几句话,却让他心软了。是啊,锦菱是郡守之女,多少王孙公子踏破府门,她都拒绝了,等了自己三年。纵然自己再狠心,此时也不能不考虑这个女孩的处境。只是他明白,他不会做一个错误的决定,去耽误一个女孩的青春。
锦菱见李濯没有推开自己,以为他动心了,便顺势在他面颊上留下轻轻的一吻。
草庐外,空蝉身子一抖,便将念儿的手松开了。念儿奇怪地问:“妈妈,怎么了?”
她顾不得回答念儿的话,只是怔在原地出神。五年了,她该想到,他身边已有了别人。或许,不止眼前的这一个。空蝉不由得笑出了声,笑自己的天真,笑自己的可悲。
眼泪不知怎么,就落了下来。
“念儿。”空蝉蹲下身,抱着她唯一的念想,“你不是很想见你的爹爹么?告诉妈妈,你愿意留在这里跟爹爹生活,还是跟妈妈离开,回宕州去?”
小念儿不知该怎样取舍,一双黑眼睛盯着空蝉。
空蝉凄然一笑,拉着念儿的手,离开了。
草庐里的李濯,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人,恍惚中是见到了空蝉。他苦笑,这广陵郡再大,也没有他所爱之人。
翌日,李濯回到王府,鸣鼓站在门口迎接。李濯怪道:“你怎么站在门外?出什么事了么?”
鸣鼓不言语,只是向里面努努嘴。李濯走进府里,天井里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高个子的是个女孩,十二三岁的模样,仿佛是个突厥人与汉人的混血。矮个子的小男孩,不过六七岁的年纪。看到那小男孩的瞬间,李濯不知怎的,心里一动。
“您是广陵王殿下吧?我是祁郓。”女孩一笑,极灿烂,“是空蝉姐姐让我们来找您的,她说要我把这封信给您,您就明白了。”
李濯的心几乎要跳出来。空蝉!他没有听错,不,是没有看错!昨日在草庐,那个一晃而过的身影,就是空蝉!
他颤抖着打开信,匆匆看过一眼,便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广陵王亲启:
一别五载,不知您过得好吗?
昨日去了您的宅邸,鸣鼓告诉我,您长居在竹林草庐中。原谅我没有事先告知您,便去了您的草庐。
不知您如今娶了几房妻室,亦不知您膝下有几个孩子承欢,只是您眼前的,也是您的亲生骨肉。他随我在宕州长大,受了不少苦,我私自将他带给您,希望您能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我再别无他求。孩子小名叫念儿,还请您为他取个学名。
祁郓是鸣潇公子的妻子——祁钰公主的义妹,她想留在长安,烦请您好生待她。
祝您和您和家人安好。
空蝉敬上
她果然误会了!
李濯骑了一匹快马,恨不能立刻飞到她身边!告诉她自己这些年来所受的苦,告诉她自己从没爱过别人,告诉她,她永远都是自己的唯一。
马儿飞奔着,几乎真要飞了起来。广陵郡外大片的竹海,她会走哪一条路?
空蝉听到身后有迅疾的马蹄声,心里一惊,以为有流寇乱贼。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她想跑,却怎么也跑不动。
“空蝉——”
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了层层的密林竹海,回荡在耳畔。
所有的一切,终于都有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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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里,《奋斗宫女小王妃》的连载就结束了,感谢大家五个多月来的支持,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