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却并非托付终身的人（1 / 1）
为何，每一天都仿若身在梦中？我问自己。
是因为来到了一个新的环境中？是因为国家形势的动荡不安？抑或是这盛夏的阳光太强，灼伤了自己的眼睛？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坐在牡丹园的溪水边，看着水车上滚落的滴答滴答的流水，一种叫做怅惘的东西包围了我。溪水边的石头缝里一只乌龟在奋力地爬着，背上苔绿的花纹一晃一晃，它多想躲开这盛夏的艳阳，却无能为力。
那不是渊瑾吗？难道是幻觉？她挽着松松散散的垂髻，斜插着一支白牡丹，身穿一袭乳白色高腰襦裙，笑容宛若三春盛开的桃花。旁边那不是自己在心里骂了无数次的贾安国吗？他轻巧地为渊瑾打着扇，春风得意的神态令人作呕。
“渊瑾小姐。”
我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渊瑾看到我显然吃了一惊，但很快便平静了下来，面带微笑地对身边的贾安国说了一句什么。贾安国点点头，便带着随从离开了。她这才缓缓向我走来。
“空蝉，你怎么在这儿？”
“闲来无事，只是随便走走。却不成想，竟看到这一幕……”我的声音依然低沉，眼里漾着忧伤。
渊瑾低下头，自嘲般地说道：“真对不起，让你看到这样的我，肮脏，恶心。如今连我自己都不愿面对这样的自己。”
“小姐何必如此作践自己，您是怎样的人，我们心里都清楚。”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容我说一句，您比九皇子殿下要识大体，为了国家牺牲自己，天下人都会记得您的好。”
渊瑾只苦笑一声，叹道：“不错，我的身上，是大唐几千万子民的性命，我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只是提起小九，我仍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我亦沉吟片刻，道：“小姐，恕我冒昧，您对九殿下究竟……”
“聪明如你，怎会猜不出我的心意。”她苦笑着垂首，眼帘的弧线十分美丽，“我一直当他如亲弟弟般对待，从未对他有过别的心思，只是却不想他竟会有这种念头。我俩自幼一起长大，别人不懂他，我却看得出，他并不是那般骄纵之人。我们都渴望自由，期望过无拘无束生活，怎奈生在帝王将相之家，那亦不过是痴梦。我装着这般温柔贤淑，只因我无力与现实抗衡，而小九又何尝不是如此？他那般聪颖，若真想谋那太子之位，也并非无希望。只是他不愿与这世俗同流合污，便以浪荡饰以真心。只是在我看来，我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却并非托付终身的人。”
听完这话，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为好。
与渊瑾虽相识不久，分外有缘，却仍是想不到她能对我如此坦诚。尤其她对李湛的那一番话，更是让我吃惊不已。
渊瑾看向远方的天空，目光深邃而空旷。
“空蝉，我喜欢你的天真，纯净，还有那一股不服输的倔脾气。许多女孩进入宫廷，心性都会变，你却不同于她们。你聪明却又懂得迎合世俗，不伤害任何人。只是这样下去，你只会苦了自己。”
我一愣，断然没有想到渊瑾会如此掏心窝地劝告自己，良久才道：“我倒不曾觉得苦了自己，小姐你不也勉强接受了安国公子么？”
“刚开始从皇后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确伤心绝望。直到现在，我也不愿接受这个献媚的自己。可是静下心来仔细想想，相比那些平凡之路，这条路其实也并不那样坏。”
阳光透过树影漏下斑斑点点，分外美丽。我却感到有些恍惚了。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渊瑾缓缓地站起，用绢子扇扇风，“事情总没有那样坏，想开些就好。说不定，我会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也未可知。”
看她如此看得开，我也笑了。果然是渊瑾，不同于一般的大家闺秀，有胆有识，真是一位可敬可爱的女子。这般想着，我便起身送她。
“对了，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渊瑾复又停下。
我便笑道：“小姐何必拘泥，但说无妨。”
“我倒认为……”渊瑾垂首笑了，有些狡黠，“你同老六却很合适，我见他平日冷着一张脸，但十分照顾你……许是我多心了，你别往心里去。”
听了这话，我愣了几愣。还以为渊瑾会说什么话，不想竟扯出了李濯，倒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想起李湛，只是有些怅惘。而提起李濯，却心乱如麻，倒不如不想。
罢罢，一切随缘。
皓月当空，柔和的光芒照在庭院中，在地上留下斑斑驳驳的树影。盛夏时节，入夜后树蝉仍是聒噪个不停，令人更加烦闷。连日来宫里日日开宴，人们强颜欢笑，显现出一种华丽的悲凉，望着皎洁的婵娟，勾逗起缕缕叫做忧伤的情绪，不胜哀愁。
檀月躺在对面的床上，只着一件碧绿的纱衣，手里摇着一把绘着明妃曲的团扇，翻来覆去难以成眠。我索性将夏被拂到一边，胸中郁郁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忽然隔壁的镂花木门响了，“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清晰。自从来了洛阳，宛妤和菡真就一直住在我们隔壁。窗纸上人影绰绰，隐约可见一名宫女提着昏黄的宫灯脚步匆匆，宛妤、菡真紧随其后。
“这么说，殿下还没出发？”
“是，不过这会怕是要走了。”
“殿下真是鬼迷心窍，这么晚了为什么要去千佛寺？去了又能如何……”
“所以才请姑娘去好好劝劝殿下。”
转过屋廊，她们的声音渐渐消失了，事件缘由也清晰明了。我只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一时心里乱得很，倒是檀月，手脚麻利地坐起来，穿好衣服，说道：“空蝉，快，我们也去看看。”
本想阻止她，自己却也不由自主地坐了起来。
当我们抵达北辰殿时，一干人等都走了。问问值夜的小宫女，才知确有此事。檀月不甘心，便又拉着我步行，我们都有出宫的腰牌，出入并非难事。只是夜深人静，两个妙龄少女上山还有几分恐惧。
洛阳的街道沐浴在月华之中，四周一片宁静祥和。因节度使叛乱之事，百姓们亦甚恐慌，难得一见平和景象。我似乎开始明白渊瑾的决定，牺牲一人之小幸福，换取千万之大安宁，如此胸襟，令人肃然。
“檀月？空蝉？”
我们诧然回头，竟然是鸣潇公子。这半夜三更的，他一乘二抬小轿，不知所谓何事。
“你们这么晚了不在行宫，怎么在街上闲晃？”他让家仆压轿，优雅地走了下来。
“这该是我们问您的吧？”檀月朝他调皮地一笑，“您这么晚了才回来，还坐着轿子，我们还要问您干什么去了呢！”
高鸣潇淡淡一笑，道：“我去办了些重要的事。还是说你们吧。”
“九殿下深夜出宫，到千佛寺去了。我们担心会出什么事，便想过去看看。”我担心檀月又东拉西扯，耽误太多时间，便抢着回答道。
“什么？这……”高鸣潇皱了皱眉，“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他让家仆先行回府，自己跟我们徒步上山。
路程稍显漫长，檀月抑制不住好奇心，忍不住问道：“公子，深更半夜出门所为何事？真的不便向我们言明吗？”
“这事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不过此事八字还没一撇，所以说出来也没什么意义。”他打开扇子扇风，是一柄绘着牡丹的折扇，“九殿下这么舍不得渊瑾，我作为朋友，自然想助其一臂之力。若皇族中贵胄中有深明大义者能主动请缨，那渊瑾便可免受羞辱之苦。可惜贵族小姐哪一个肯嫁给叛国贼？嫁到剑南？今晚我忽然想到舅父家有一个表妹，年方十四，便连夜赶去劝说。可是……唉……哪有那么容易。”
我心里一阵莫名的感动，世间竟有如此为朋友两肋插刀之人。他可以为了李湛和渊瑾，牺牲表妹的幸福，如此难得。却只怕，到头来终究是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