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玄清(1 / 1)
很多年以后,我们会试图去否认当年那些伤害过其他人的言辞,假装我们未曾施加伤害,假装那些赞美真的存在,我们以为被伤害的人会忘记,就像忘记痛苦那么迫不及待,将被伤害的记忆远远抛开。
我们这样幻想着,然后被现实揭开伤疤。
元如晦登时僵住了,他低下头,深长又深长的呼吸,那些热气喷进脖子里,却熏热了眼眶,我听见他叹气:“若你是我苍鹰族人,管你是不是天生异象,元哥哥自然会照顾你一辈子。”
“没有假设,”我想了想道,“当你看见这世间的时候,在你眼前的一切都已被注定了。我是墨狼族的灾难,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因我是狼,你不会真心相待,我是天生异象,你会更加小心应对,元哥哥你知道吗,”我掰开他抱住我的双臂,“你的疑惧和戒备,快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
就像一个时辰前,我从张措的眼睛中看到的,小时候你不忌惮我,还可玩笑打闹,如今我已成年,也该是我们心生罅隙的时候。
“你见我面第一句便问我恨不恨苍鹰玄龙,”我笑了笑,“恐怕是想确认我对你是否构成威胁。毕竟当年违背三族盟约,眼看着墨狼族罹难的也是你们。”
“我没有恨,只是有些遗憾。”我闭上双眼,再张开时,蓦然道:“遗憾人与妖,越来越像。”
元如晦就那么看着我,他的黑色眼眸愈加深邃,那颜色加深了,我开始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也许他会疑窦加剧,也许他恨不得没有遇见我,也许他后悔将沧羽失窃一事告知于我。
“我……我走了。”我微微仰头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向门口走去,我只是不愿意帮他去找玄清,若玄清心仪之人是道士后人,我不会放过他。
但是,一切都没有定论,单凭元如晦一张嘴,实在无法确认那贼便是道士后人,若他只是想利用我找回沧羽呢,我不想,一点儿也不想被任何人利用。
就像我宁愿被张措赶走,也不会去向方杰道歉。
这不是自尊,只是不乐意。
“小时!”元如晦横在门前,笑容有几分无奈,我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却发现他真的红着眼眶,好像有多少不忍心,想藏起来又希望我发现。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谁让你走?”他拍拍我的侧颊,复又握紧我的手,手心很烫,他握得很紧,我有些讶异,侧头凝视他,元如晦苦笑着说:“你到底在想什么?我说过不会害你,绝不会。我问你可恨苍鹰玄龙,只是想知道你受过多少伤害,我想补偿你。”
“当年我在族中地位还不如现在,一己之力无法要族人随我前去救你,只叫得上玄清,可我们赶到时,只有灰烬,桃林也没了,你下落不明。”
“我怎么会忌惮你?”元如晦抚摸我的额头,像很久前,母亲忧心忡忡却又极力装作宁静的看着我,两双眸子,如出一辙。
“元如晦,”我甩开他的手掌,笃定道,“不要瞒我抑或骗我,你做不到。你既然隐瞒你真实想法,又如何要我陪着你演戏?我没兴趣,你另请高明。”
他抵在门口,眼神凶恶了几分,虎视眈眈地盯住我,咬了咬牙,愤怒起来:“好,时蒙,你想听真话是吧?是,我忌惮你,我是想利用你,那贼确实是道士后人,是毁你族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后代,然后呢?你想一走了之,装作不知道?别欺骗自己,时蒙,你想报仇。”
“我累了。”我平静道:“想歇会儿。”
他用妖力将门反锁,深深地看我一眼,进了另一间屋子,这房子很小,非常小,有点像当年北溪的土房子,一个厨房一间客厅一个卧室。
“过来。”
卧室很小,四壁贴着旧报纸,他拍拍狭窄的只能睡下一个人的床,扭头道:“你睡吧,我去上班。”
“上班?去赚钱么?”我表示理解,他扯扯唇角:“对,那地方人多,你别去。”他怎么知道我想去,我表现的很明显?我转转眼珠:“好吧。”
“我凌晨一两点才回来,你休息,我走了。”他抓起桌上的钥匙,那一串金属丁零当啷的响,元如晦打开门,我挥挥手,他笑起来:“看看你的黑眼圈,快睡吧。”
“晚安。”他说。
“晚安。”我点点头。
我实在是乏了,今天一天过得太丰富,甩了鞋子衣服也来不及脱,倒在床上合上眼睛。我并没有彻底睡着,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张措在唤我,我以为那是一个梦。
彻底清醒时,又想了想,的确是一个梦。
元如晦睡在地板上,我身上盖着他的外套,他身下垫着被子,我在他面前蹲下,戳了戳他的脸:“喂,去床上睡。”
元如晦睡觉雷打不动,我翻翻白眼,一抄手揪住他胸口的睡衣将人扔到床上。许是动静太大,元如晦竟然醒了,他睡眼惺忪,想发火,看见是我,泄了气:“小时,这才十点。”
“哦,我想看电视。”我说,元如晦有气无力地伸手一指:“去客厅看。”
我蹲在客厅的破洞沙发上,眼前的电视与八年前的极像,我随意翻开一档节目,是重播,一帮人先是跳舞然后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然后说欢迎。
背后的屏幕放出五颜六色的光,一个穿长裙的女人从后台走上来,灯光交聚,女人美得不可方物,真美,我惊叹地想。
细长的眉眼,直挺的鼻梁,墨般倾洒的乌黑长发,微抿着下唇,仔细看还能发现她的眼瞳中藏了些淡紫,气势上竟有几分与柔媚相得益彰的英气。
这样子,简直像与玄清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主持人开始介绍,哦,叫……玄清……
“……”
“你看到了?”元如晦不知何时披了件外衣光着膀子立在身旁,我愣了片刻才想起来问:“这真是玄清?他几时变性了?”
元如晦搭住我的肩膀,大马金刀地坐下,脸上透着不屑和鄙夷:“你问他,我怎么晓得,现在要见他一面,难得很,人类现在捧着他,看着烦。”
说完从鼻子里哼了一身,我撩起眼皮:“你羡慕他。”
元如晦狠狠地敲了我一个脑瓜嘣儿:“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小时。不过你这读心术从哪儿学的?”
我揉着额头上让他敲过的那块,这丫下水真狠,“看一眼就明白了,我不学旁门左道。”元如晦扬起眉梢,显然不相信,不过他转换了话题:“玄清后天回G市。”
“你想见他?”
“应该是你想见他。”元如晦抬起下巴,视线斜斜的落下来,“去见见他吧。”
我不置可否,屏幕里的玄清也没什么表情,僵着一张脸,不近人情的样子,和小时候我见过的那条龙很像,他总是沉默地目睹着眼前的一切。
目睹人来人往,像座寂静的雕像,只偶尔拢拢衣袖,清冽俊美的脸服帖地藏在青丝下。玄清不像玄清了,我有些好奇。
第二天我才知道元如晦所谓的上班是干嘛,早该想到的,我的头发得以整洁的一丝不苟的系在脑后,用红带子扎作马尾,全是元如晦一手的杰作。
他十分有打理头发的天赋,所以此人在楼下巷道尽头的理发店给人类弄头发,我拒绝一只狼孤寂无聊的家里蹲,于是元如晦只得捎上我去完成他的工作。
巷道两边是矮墙,墙上花里胡哨的,涂满别扭的汉字和太过抽象的图画,墙里拦着六七层楼高的建筑,几乎家家阳台上都安上了护栏,将晾晒的衣物和不起眼盆栽护在其中。
楼房周身贴满米黄的瓷砖,秋老虎还未走,太阳依旧辣眼睛,这些方正的楼房就像蒸笼里的玉米面馒头,散发出腾腾热气,馒头和馒头间留着狭小的缝隙,我们在这缝隙中行走,寻找尽头光线最暗的所在。
理发店不大,放进去五个人便觉得拥挤,老板是位胖女人,仿佛行走的肉团,胖到看不出手肘的手臂斜搭在盖了一张厚玻璃板的柜面上,见到元如晦时艰难地招了招手。
我能理解,她的手太重了,要将它抬起来,十分艰难。她脸上的油脂和阳光相得益彰,偶一扭头,那挤满了酸臭的水光便一闪而逝,这反光让外面那些馒头的反光相形见绌。
元如晦先道:“老板。”胖女人戴着一只翠绿的塑料玉镯,挤在右手手腕那儿,她招手的时候,玉镯卡在腕骨处,我顿时想问她紧不紧,若是紧了,我可以帮她取下来。
“小元,来晚了哟。”她说,店子里有三四个客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顶着满头灰发,从面前隐隐发黄的镜子中打量我们,脸上挂着呵呵的笑。
我并没有感觉到恶意,甚至发现他们似乎十分喜欢元如晦。元如晦的表现也使我大为吃惊,他又好而热情地与周围的人打了招呼,没有落下一个,他熟稔地叫出他们的名字,回报他们的微笑,然后熟练到不可思议地拿起了盘子里的剪刀。
他宽大的手掌碰到装饰着大红大绿的鲜花的大铁盘的瞬间,盘面发出轻咛的脆响,惊飞了店门外觅食的麻雀,我瞪大双眼,有些疑惑。
他扶着一位老太太在空椅上坐下,老人穿着与大铁盘上的红花艳丽程度不相上下的衣衫,裤子是黑布长裤,划了几道白印,她微笑时,额头的皱纹愈见多了,宛如深邃又复杂的沟壑。
又像浑浊的卷着黄土的小河上的涟漪,元如晦很自然地握紧老人的手,他凝视着她同样浑浊的眼珠,声音很大,但是语气很轻:“您上次来还是两个月前呢,身体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