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苍鹰(1 / 1)
“你还是旧调子。”元如晦一直拉着我的手腕,仿若一松开我会消失不见似的,而我其实已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我黯然答:“我好像一眨眼,还在三百年前的桃花林里,醒来那会儿,除了张措,谁也没有。还有胡不归,你说的对,我怎么能还是旧调子。”
其实早该习惯了,习惯三百年后的一切,无论魑魅魍魉,终将成为过往云烟,纵使我恨不得满口古音,一身月白长衫,过去也回不去了。
“喝酒。”我道,元如晦面容严肃,他压住我的腕子,盯着我看了良久,才半是慨叹半是无奈:“也罢,回去和你说,恐怕这人间要出事。”
我是有些困了,只想找个地方睡觉,所以当元如晦拉着我朝他家的方向走去时,我大概未曾意识到这就像我被人拖着走而自己不情愿。
这是后来张措说的,很多事我都要到很久以后才明白,他对我的恐惧还有无法放下的纠结,所以元如晦说:“有人跟着你。”时,我只是点了点头,他打算放过他们,直到跟着我的人拦在他面前。
我只认识将衣服带给我那个,便对他说:“是我朋友。”元如晦抱起胳膊:“是兄长。”不久前……或许是很久前,元如晦就喜欢抓着我到处乱跑,我很不情愿,但那时候小,也只能挣扎。
我们在桃林后的溪水旁玩耍,他就把我扔进水里美其名曰教我划水,但我根本是条旱狼,差点淹死,自那以后元如晦总是抱着莫名其妙的愧疚,我喝了满肚子水醒来,就看到这厮又哭又笑看着我。
看得我浑身发怵,险些又晕回去。元如晦恬不知耻地说:“以后我是你哥哥。”我不想认。
这真是太可怕了。
我在墨狼族中的日子并不算过的太好,不然也不至于常溜达去人间,元如晦说,他发现我掉进水里几乎要淹死的时候,墨狼族里的人悉数冷眼旁观,他们只是看了一眼,然后冷漠的走开。
元如晦见旁人不担心,便以为我会水,结果我的命差几分便要丢在那儿。事后我的娘亲与他谈了些话,他们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偶尔会想,如果当初,我便淹没在那清澈幽深的溪流里。
是不是后来的一切,都会好许多。
那三个跟着我的人欲言又止,元如晦捏了捏我手腕,我知道他在示意,便点头:“是,哥哥。”然后他们放我们走了,元如晦一手搭在我肩上,低声问:“那是谁?”
我们两都清楚他们还寸步不离跟在不远的身后,我摇头:“不用管,回去和你说。”元如晦没有多问,我们一路无话。
也许是时光真的太漫长了,原本以为很短暂的间隔,却已留下了三百年的印迹。元如晦抱来一箱子装在绿玻璃瓶里的酒,瓶颈细长,他大手一挥:“喝!”
我抱着酒瓶:“这上面的铁盖撬开就行?”他哈哈大笑:“像这样。”说着便手持瓶身,使劲敲在旁边矮木桌板上,力气很大,瓶颈从中间碎裂,碎玻璃渣掉了一地,金黄色的酒液洒了一地。
“这叫啤酒。”他说。
真是好玩,我们一人开了一瓶,他对我讲这三百年间发生的事,我告诉他墨狼族灭亡那天还有三百年后醒来的事。
墨狼族出事那天,苍鹰族中人人面色阴沉,却没有一个人说要来救,他们都不想将自己暴露在人类面前,元如晦英俊的脸涨红了,他喝的有点多,仿佛要把当年的遗憾冲刷过去。
“我非常担心你。”他咽下一大口,几分哽咽:“他们根本不是惧怕人类,而是想除掉墨狼族,只要没有时间存在,苍鹰和玄龙会成为永远的霸主,他们会统领妖界亿万年时光,什么也不会改变。”
“时间将停止。”他说,我到现在才明白墨狼族的消失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当年的人间皇帝会处心积虑想要除掉我们,没有时间,意味着不会改变,也许皇帝会当上千万年,也许所谓的盛世景象将永远存在。
那些美好的都会存在,永远不会消失,听上去多么诱人。
元如晦红着眼眶郑重地说:“所以你不能消失。苍鹰族的命师也算不出没有你们以后,这天地会怎样,他们只知道,时间将停止,或者消失。”
“我憎恨无休止的活着,”元如晦忽然将我抱进怀里,“所以你要活着。”我也喝得醉醺醺的,脑袋耷拉在他肩膀上,鼻翼微煽:“你的意思是,为了不承受永生的痛苦,便要我永生吗?”
“不,你只要有后代,墨狼族就会延续下去。”他推开我,按着我的双肩,一字一句,严肃又担忧,他说:“家妹与你同龄,这些年来也挂怀着你,小时,你不如见见她。”
“你要我和你妹妹成亲。”我张了张嘴:“哦,想把我控制在苍鹰族里么。”元如晦拉下了脸:“你在想些什么?若与我妹妹成亲,墨狼同苍鹰添一层关系,以后自会庇护你,我也可安心。”
“够了!”我站起身,盯着他幽黑的双眸,愣了一会儿,喃喃道:“够了。元如晦,你曾说妖与人不同,不学人间那利益纠葛,贪婪成性,为何今日你言语中,全是欺骗。所谓的苍鹰,不也像人类那样么?你们为了自己,纵容墨狼族被摧毁,如今你又为一己之私,要我入你苍鹰。”
“三大族间从不联姻,”我闭上眼睛,“你应该比我更懂为什么。因为另外一族将被拒之门外,一旦联姻,三族间的平衡被打破,将引起多大混乱你不知道吗?”
“天地,河海,时间。”我的手腕再一次让元如晦擒住,他面带忧伤,默然不语,我扯扯唇角:“注定各行其是。”
“但失去任何一族,都将招致危险。”我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所以三族有盟约,不联姻,有难必救。”
母亲抚着我的额头说:“阿蒙,别害怕,以后你出了事,苍鹰族元如晦,苍龙族玄清皆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
“你要活下去。”她似乎预知到了以后的一切:“会有人利用你,有人害你,有人打着亲人的名义将你卷入不幸,我的孩子,他们都不想你活下去,你越要活给他们看,懂吗?”
那时候我并不明白,不懂母亲这么说的理由,就好像我不懂,为什么后来墨狼族会陷入无可挽回的灾难,为什么堂皇的天降神族在不过十几万的人类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他们仿佛约定好了一般,对我下山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让皇帝寻得踪迹,长驱直入,又像早已商量过,投身火海,埋葬时光。
墨狼族中上千人,无一存活,听起来似乎理所应当,毕竟人类带着军队和法力高强的道士,但这千年万年以来,墨狼族遇灾祸无数,血脉依旧绵延,却在区区十几万士卒前崩溃。
简直荒唐得令人发指。
但恰恰这就是事实。
“我失去了一切,”我平静地看着他,心中不起一丝涟漪,那些曾令我动容绝望和恸哭过的东西,再也无法在结痂的疤痕上划出伤口,“但时间惩罚了我的仇人。他们都死了,三百年过去,我找谁以牙还牙,又找谁还我桃林?”
“我没有敌人可以恨,没有亲人可以想,没有三百年的经历编成故事,我的张措,也早早地将我忘在身后,就像那间老房子,泥土堆砌,过得久了,房梁下尽是腐朽的灰尘,还有蚂蚁蝇虫做的窝,会变旧,会经不起风雨侵蚀然后坍塌。”
“所以别再要求时蒙了。”醒来后我未曾想过去找苍鹰玄龙的任何一个人,也不想再打扰元如晦和玄清,如果墨狼族的消失是咎由自取,至少我想让自己,醒过来后的生活不那么狼狈。
母亲说活给那些不愿你活下去的人看,可是他们都死了,都不在了,只有遍地的虚无,飘渺地重复着昔日的欢歌。
我能抓住的,只有风雪交加的那天,那片树林中,第一个出现在我的意识中的人,他用粗糙的衣物裹住我,在烟火辉煌的除夕带来温暖的拥抱,在灯光迷离后,我好像还能触摸到他真诚朴实的笑。
如果一个人是孤独,两个人就能互相拥抱着取暖,尽管我们都在内心深藏了一份孤寂,却因为这孤寂互相吸引靠近,这就是张措于我的意义。
他承载了时蒙的孤独,承载了三百年虚无的轻而重之的光阴。
元如晦始终一言不发,他听我说张措,听我告诉他张措的遗忘,听我怎样狼狈的被他扫地出门,然后元如晦拉着我的手说:“睡一觉,没什么大事。”
他明白我并不需要他的安慰,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我只是需要好好睡一觉,我太困了,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生的觉,离开张措的那八年,几乎每晚胡不归都会端来一碗安神的药。
我趴在茶几上,手枕着胳膊,打哈欠道:“你说人间要出事?”他盘起双腿,思忖片刻才斟酌着说:“你也不问问我何故要来人间?”
“所以你为什么要来人间?”我闭上双眼慢吞吞地问,他忽而急了几分,到还是镇定的样子,只是话语里染上急促:“我苍鹰族里的圣物古沧羽可知晓?一年前失窃,至今未有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