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积怨殃及池鱼(中)(1 / 1)
马车一路颠簸着,我和一位素未蒙面的公公面对面而坐,公公双眼微阖,似乎也不愿同我多讲。车窗上的布帘随着马车的晃动微微飘起,透过帘布与车窗间狭小的缝隙可以看到天地仍被巨大的黑幕所笼罩,仅有马车前面的一盏灯发出昏黄的光,在这清冷的黑夜里却也敌不过强大的黑暗,越发显的寒寂。
踢踏的马蹄声,单调的车轮声也渐渐唤醒了我浓浓的睡意,在这半梦半醒之间,我似乎看见了出发前发生的一切。
“小姐,宫里来了位公公,说是宫里的娘娘病了,请小姐即刻进宫一趟。”田顺虽顶着两只熊猫眼却还是精神奕奕的模样。
“这还没到五更天,照说还没起床呢,小姐去了也是得在门外候着挨冻,怎么宫里的人都这样不讲理。”踏雪不满的嘀咕着。
我按了按太阳穴,朝田顺挥挥手道:“田顺,前头安排着,我这就出去。”
“小姐,此行凶吉未卜,小姐是不是……”田顺挠了挠头,“是不是请花露郡主随行的好?”
“不必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倘若天黑前我还没有音信,你们知道该如何处理。”
院子里一片漆黑,暗沉的天幕像是用一杆蘸饱了墨汁的竹毫涂满的宣纸,覆盖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上。
门口一位着灰色普通布衫且年纪较轻的公公不耐烦的催促道:“木姑娘,快些上车吧,让主子等得久了可是不好。”这位公公我没有见过,其实我进宫也不过一次而已,加上当时情绪紧张,就只记得来取过几回药的那位眼神锐利的公公。
“小姐,我随你一起去吧。”朝晨忧心的看着我。
“吆,那可不行!”公公立刻急了,拔尖了嗓子嚷嚷着:“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我家主子吩咐了,只传木姑娘一人进宫。”
“公公说的是。”我忙接过话头,“丫鬟们不懂事,还公公请别见怪。民女这就随公公启程,有劳公公带路了。”
那灰衣布衫的公公略微得意的哼了一声,一手抓着拂尘在前面开道,径自迈进了门口处停歇的马车里。
马车哒哒哒,我也昏昏沉沉,直到——
“于——”一声不算嘹亮的喝声穿进了我的耳朵。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对面的公公不知何时移到了车门口,挑起门帘正对着外面在讲话。
不一会儿,那公公放下门帘,我匆忙的闭起双眼,假意小寐。马蹄的踢踏声又一次有规律的响了起来。
“木姑娘,咱们到了,快醒醒!”
听见公公的召唤声,我才故作初醒状懒洋洋的睁开眼睛,状似无心的问道:“公公,不知这次民女是要给哪位娘娘看诊呢?”
哪知公公面色一沉,“在宫里少说少问,要多听多看多做,知道了吗?”
看着公公的表情,心里不由的一阵乱跳。我本以为会是皇后娘娘派来的人,但这样看来似乎不是。倘若田顺他们见我没有消息,跑去姐姐那里说明情况,姐姐必定会以为是皇后娘娘所为,一旦不顾后果的冲到宫里来要人,届时事情一定会闹到一发不可收拾。而始作俑者的真实目的恐怕还不会这么简单。仰头看着尚未启明的天,我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难道今天真的是在劫难逃了吗?
公公在前头闷不吭声只管带路,偌大的花园里只有我们两个的身影行色匆匆的穿梭着。
穿过广阔的花园,越过几处回廊,公公终于停了步子。我抬眼看去,面前是一间房间,由于天际即将破晓,故尔门口没有掌灯,也无法看清上面所写的名字。
“木姑娘,你先进去里面稍等,杂家前头去禀告主子,稍后再来找你。”
我只觉得情况似乎越来越不妙了,也只能福了福身,回以‘好’之类的字眼。
然而那公公仿佛想亲眼看着我走进房间,眼睛勾了两下见我仍没有动静,面上不禁急了起来。“姑娘进屋吧。”
我还是不动,只说道:“民女想目送公公。”
不知是我表现的太镇定还是公公觉得我太过别扭,总之,他也没再说什么,转了身走开了。
我竖耳聆听他的脚步声,确定他真的走远了,才左右扫了一圈,绕到离那门稍远的地方去。
躲在一簇仍有些叶子的灌丛后,我溜着眼睛观察着外面的形势,心通通通的跳得越来越快。
须臾,远处有整齐的奔跑声传来,我下意识的放缓了呼吸,看着手持兵刃的侍卫们向门口的方向奔来,最后齐刷刷的在离我藏身灌丛的不远处停住脚步。
“你确定是这里?”最前面的一人板着脸对身旁半弓着身子的另一人低声叱问。
原本弓着的身子因为先前的问话更低了些,同样,这人的低声回道:“回大人,属下听得清清楚楚,确实是这里。”
带头的大人不禁眉头又立起几分,“你确定?那人呢,长了翅膀跑了不成?你知不知道,谎报军情事小,影响了公主的休息可是掉了你的脑袋都不足以弥补的。”
公主?我微微侧目,那地平面上投出的第一束光恰恰好好的映在牌匾上,端端正正的映出了那几个大字——碧璃宫!
通通通通,心跳得更慌更急了!
眼见天就要放明,侍卫们仍在不死心的搜寻,但碍于公主尚未起床,他们也不敢声张,只能踮着脚轻移步。看着他们就在我不远处兜兜转转,我心里焦急的像是被扔在了暖炉上的蚂蚁,漫无目的横冲直撞却又寻不到出路。
“都停下!”那位大人突然下令,“公主就快起来了,我们还什么都没找到,我看八成是你收了错误的情报,全体撤,今天的事谁也不许再提。”
随着侍卫整队收兵,我的心渐渐沉静了下来。这样一来,只要等到他们离开,我再去另想办法便好。虽说不一定能够顺利的离开皇宫,但至少不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抓住就好。
‘咣啷’,只见刚刚弓着身子禀报的人正慌乱的要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兵刃。
紧接着‘哗’一声响,所有的人都随着声音的响起扭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碧璃宫的门被从内打开了。一名宫娥正高高在上的端着双手巡视着下面的一众侍卫。
我暗叫不好,没想到在这关键的时刻居然惊动了里面的人。
“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惊扰公主!”宫娥面带愠色呵斥道。
“奴才该死,奴才巡逻至此,不想惊动了公主,请公主赎罪。”那大人也没了先前的威武像,低着头讨好般的说道。
“下次小心着点,不然,我必定会上报安副统领。”
“是,是,奴才知道了。”
真不知道这位公主是当今皇上的几公主,竟有如此大的排场,如此高的地位,就连她身边的一个小小宫娥都能将御前侍卫踩在脚下,气势不亚于当年先帝的十一公主,不,甚至说还要更胜一筹。
“奴才斗胆启禀公主,其实,奴才们并不是来此巡视,而是追寻刺客至此!”侍卫中突然冲出一人,单膝跪地大声喊道。
我定睛细看,正是之前弓着身子对其上司言此地有情况,而后又坠落佩刀之人。
观至此我可以断定,那佩刀也是他故意掉在地上,为的就是要引起屋里人的注意。
石阶上宫娥勃然大怒道:“刘都司,你胆敢欺瞒公主!”
刘都司‘扑通’就跪倒在地,双手伏地不住的叩首:“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废话什么,还不快去拿下刺客?”
“是,是……”刘都司颤巍巍的起身。
我知道这次必定是跳不掉了,垂下眼睑逼迫自己静心思索,眼光扫到鼻尖上已经浮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我攥了攥拳,如今形势险峻,不如——
深吸了一口气,我轻轻拉过一旁的灌丛枝微微的晃动了几下,同时,脚下还轻轻的搓了搓地上的泥土。
“什么人在那里?”侍卫们耳尖的听到了动静,纷纷提了佩刀向我的方向围过来。
我算好了时间,刷的一下从灌丛里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一霎那间,侍卫们看见突然冒出来的我都愣了神,但,下一刻,他们都恢复了先前的备战状态,而我,则是——
“饶命啊!”我扯开嗓子撕心裂肺的大叫着。然后抱着头战战兢兢的往后退。
宫娥初时看到我脸上也闪过惧色,但见我抱着头又哭又叫,不免又勾了勾嘴角。“你是哪一宫的奴才?”她虽然不是很怕我,但仍不敢走近了盘问,只是步下台阶,远远的望着我。“看你这身打扮,不像是宫里人,难道你是?”
“不不不——”我胡乱挥着手,“奴婢不是刺客,奴婢是……”我故作委屈的低下头,眼睛上挑打量着对面的人,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可怜,不然他们一定不会放松警惕,早就提着刀砍过来了。“奴婢看公主园子里的花好漂亮,想,想采几朵回去,就只好偷偷的出来采,刚才看见这几位侍卫大哥过来,奴婢太害怕了,就躲到,躲到树丛里了。这位姐姐,奴婢真的不是刺客啊,姐姐一定要相信奴婢啊!”
宫娥听了我的话,渐渐松开了眉毛,但,我却忘了,还有个始作俑者。
那侍卫举着佩刀指着我,刀尖几乎要贴上了我的鼻子,“你说你是宫娥,是哪一宫的,你的主子是谁?说不上来,你一定是假的。”
我暗暗记下了那侍卫的相貌,面上不动声色道:“奴婢,奴婢不敢说,主子知道了一定会打死奴婢的……呜……”
“谁在外面争吵?”随着声音飘来,正主也露面了,碧璃宫的主人,位高权重的公主踏出了房门。
只见她身着淡粉色蚕丝长裾,裙边滚着金线。外面笼着一件雪白的白狐裘,细滑的狐裘上一根杂色狐毛都没有。再看面庞,粉妆玉砌的脸上两道柳叶细眉,鼻翼高耸,朱唇轻点,眉间一粒鲜红的朱砂。若要用一字形容,那便是艳。
这位公主美则美矣,但较之姐姐那番清灵脱俗的气质,仍是稍显俗气。
“公主。”宫娥福了福身道:“是个不懂规矩的宫婢,扰了公主休息。”
“公主,她是个刺客。”那侍卫邀功般的指着我向公主进言。
公主极其冷漠的扫了我一眼,缓缓的,缓缓的张开了金口。
“拖下去打。”
我急忙跪下,“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奴婢不是刺客,奴婢真的不是刺客。”
“拖下去。”公主无情的说完这句话,就有几个人把我架起来拖向园外,我还能听见公主的说话声:“不长眼睛的狗奴才,本公主的婢女都说了她是个宫娥,你还胆敢在本公主面前妖言惑众,连刺客和奴才都分不清,再有一次,本公主就要了你的眼睛和舌头!”
我从脚底心上翻上一阵恶寒,一路涌上头顶,她说拖下去打,一定是打死方休。
厚重的木板一下又一下拍在我的屁股上,我渐渐觉得屁股似乎失去了知觉仿佛不是我的一样,但,下一刻,当铮铮木板再度砸在肉上时,那种真实的刺痛感像快速蔓延的毒液一样传遍我的周身,我甚至闻到了血腥的味道。起初我还能咬着牙,牙也快被我咬碎的时候我只能咬着自己的手。没人知道,其实疼痛的时候,越是喊的痛苦便越是痛得厉害,没有体会的人不会懂,然而我在六岁那年试药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在这深宫里,有人处心积虑想要置我于死地,有人位高权重踩死我如捏死蝼蚁般容易,可我还是想撑下去,即便身上的汗水早已浸透了所有的衣衫,即便我已感觉到屁股已经血肉模糊成了一团,我还是不想就这样放弃自己。
八年前试药时幼小的我没有放弃,八年后更加坚强的我更是不会放弃。
可是疼痛吞噬了我的思维,麻痹了我的经络,我的视线模糊了起来,眼前乍隐乍现。
“住手!”一个年轻的声音平地响起,身上的板子重击也随着这句话凭空消失了。
我想抬起头看清来人,却不想身子失去了平衡,从趴着的长凳上一歪摔在了地上。身体早已被打得麻木才没有觉得有多痛,然而我侧躺着,只能看清那人的衣角。黄色的袍子,绣着黑色暗纹的走边,一双干净的黑色鹿皮靴子隐在衣角之下。
这个人,是敌?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