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双全书(1 / 1)
她手中捏着一页信笺。纸是寻常的麻黄纸,墨的香气犹在,应是加了珍珠的松烟墨,字迹却是极佳,横如千里阵云,竖似落挂绝崖,侧如高峰坠石,折如万钧弩发,即使这支写字的笔着实不够好,也不难看出运笔间的料峭锋骨。
这笔看起来着实不妙,是谁拔了几根狼毫自己拴成的罢。她禁不住这样想。
想着莫名一顿,脑海中似有一个熟悉的影子晃了一晃,倏忽又消失了。
许多事都已经忘记了,只留下模糊的影子。如同这片竹林和这间竹屋,她已经在这里等待了许久,却不记得自己在等待什么。又比如这张信笺,四字抬头、两字落款、十六字分做两行,她可以辨认这纸、墨、笔和落笔的笔意,却偏偏一个字也不识得。
她曾是认得汉字的,或许不多,写得也不好,但怎么会这样简简单单二十二个字,竟没有一个认识?她觉得这些字中一定有自己的汉名,但二十二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仍是一个也不认得,她甚至连自己的汉名叫做什么,也已经忘记了。
一定是因为那一次近在咫尺的死亡。
她曾经对生死毫无畏惧,直到死亡真的逼到眼前,她才真正明白这世上有些东西,哪怕已黄土埋身,哪怕已被鬼卒锁住双腿,却还要挣出一只手来死死抓住。
她依然记得死亡扼住咽喉时自己伸出的手,可,那时候想要抓住的是什么,却在记忆中消失了。
记性真的越来越差,这天一觉睡醒后,不见了那张终日握在手中的信笺,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昨夜究竟把它放在哪里。
总不至于是丢在梦里了。她有些自嘲地想。都怨她惦念那信笺上的字太过,怨昨夜的梦太真实。
梦里,她拿着那页信笺想寻个识字的汉人告诉她上门写的究竟是什么,却恍恍惚惚走进一处高大空旷的殿堂。像极了先帝的宫室,不同的是没有了胡姬美酒,只有书卷,无尽的书卷,中央一排书案,书案后抄写书卷的掾吏都已经走了,只剩下最后一个,点一盏孤灯,仍在一字一字地抄着。
这掾吏似乎病着,书案边放了一碗汤药,已然凉了,砚台中飘出的墨香盖住了药的苦涩,也是加了珍珠的松烟墨。他很瘦,袖口外握笔的手如同竹枝,纤长峭挺,枝节分明,倒好看得很。还有他的字,与那信笺上的字一样,锋骨料峭,不像出自这个孱弱的竹枝似的手。她从掾吏身后走近,想要去问一问这掾吏信笺上的是什么字,却看他的字看出了神,落笔藏锋,折弯蓄势,琼提挥洒,收笔回锋,一横一纵,一字一行,就这样瞧着,直到恍惚梦醒。才发现忘记去问这信笺上的究竟是什么字,继而发现,那信笺都不见了踪影。
心中难过得很,她还没看够那些起笔落笔处的锋与运笔弯折中的骨,还没有认出那些字究竟是什么,怎么就会这样不见了?像是从心底掏走了一块什么,倘若这一刻不挣出一只手抓住这一页纸笺,下一刻一切的一切都会离她远走。
正在竹屋内外寻找,却见有人踏入这竹林中的小小洞天,这是不知道多久以来,除了她之外,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白衣墨裳、大带广袖、云鞋笼冠,视线由模糊而清晰,心潮自虚空迷雾中涌起,她忽地想到,她想要抓住的,从来不是那一页纸笺,而是眼前这个人。
“水敬……”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唤出一个名字,下一刻她已靠在他胸口,手中紧紧攥着的,是水敬带着墨香的衣襟。
水敬是他的夫君,她是羯人,而水敬是汉人,曾经羯人至高无上,汉人只是奴隶,可一转眼,汉人做了皇帝,羯人却成了猎物。曾经是她庇护着水敬,后来则是水敬把她藏在这里,好躲过与其他羯人一样的命运。
现在,定是水敬处理完了外面的一切,来这里陪伴她了罢。
多好。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下去,男子耕田,女子织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切安逸得像汉人的书里记载的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安逸得忘记去数已经这样度过了多少个寒暑,忘记去回忆那些空白的过往,甚至忘记了独自等待在这竹林时,手中日日紧攥的那一页纸笺——麻黄纸、松烟墨、四字抬头、两字落款、十六字分作两行,却一个也不认识。
又一日,当她望向那无尽的竹海时,忽然出神——在这片竹林间生活了这么久,为何没有一个外人来过?这竹林外面,又会是什么?
便指着竹影指向的方向道:“水敬,我们什么时候出去瞧一瞧?”
水敬的脸色蓦地一变,片刻后顾左右而言他:“要下雨,先去后园把菜收了吧。”
可她心念已起,再无法将目光移开那看不见的外面的世界,她扭头看一眼水敬略有些发白的脸色,笑道:“不敢去?怕那个狩猎场不成?”
斜阳陡然凝滞,风中的竹叶不再作响,水敬的面色变作死灰,而她也在这句话出口之后怔住——为什么会说,狩猎场?
终有一缕微风撩起她鬓角的碎发时,才看见水敬郁郁念道:“不是怕……只是狩猎并非比耕作更好的营生啊。”
她嗤得一笑,笑他瞻前顾后,但看他脸色难看得紧,终是暂且搁下了出去的念头。
日日有飞鸟在天空划过,却不肯落下,时而随风飘来缕缕馨香,却见不到盛放的鲜花,放眼只有欲滴的翠竹,可,看得多了,终究会变作满目苍茫——虽得一人心,终耐不过寂寥。
终究还是向竹林深处走去,心中只想,不走太远,很快回来就是。竹影层层叠叠,脚下的竹叶轻轻作响。一步,两步,三步……步履驱散了记忆层叠的迷障,她恍惚觉得,待穿过这片竹林,便会是一小片空地,那里困着一个极有趣的人……
前天来看他的时候,随手猎了头狼,还没有断气,扔到他面前时还喘着粗气,刨得地上竹叶乱飞,他吓得一凛,却很快振衣襟正衣冠,闭上眼睛入定一般。
拉弓引箭,她一箭射中狼挣扎在半空的利爪,箭带着狼爪撕裂他墨色裳的下缘,他的眉头猛然一紧,却动也不曾动。她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他猛然睁开双眼,冷冷看过来,被这目光一瞥,她竟再也笑不出声……
昨天来看他的时候,竹林中多了个坟冢,他盘膝坐在坟前,左手托着一块竹片,右手捏着一直笔,说是笔着实有些勉强,只是一根细竹枝,前面乱糟糟塞了一捆硬硬的毫毛,他脚边的竹筒里盛着一汪黑紫色的液体,他就用那支所谓的“笔”蘸了这东西,在竹片上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横平竖直,锋折有力,汉字看起来倒也有趣,可惜一个也不认得。
“这是什么?”她站在他身后问。
他不答,眼帘低垂,仍是一笔一划地写着,看似柔软的毫毛,竟然可以写出这样的字,筋骨苍劲,好似眼前这个人,连只扑着翅膀的鸡都对付不了,却可以对着饿狼猛虎面不改色。她忽然觉得有趣起来——汉人,和他们的字。
正看得出神,他却忽然说话,倒唬得她一颤:“你不是以为,汉人都会巫术?”
“所以?”她挑起下巴,等待答案。她曾经以为,这个人不怕虎狼是因为巫术,哪知道试了几次都不成功,实在扫兴。
他将那写了字的竹片立在坟冢前,又将那些黑紫的液体洒入泥土:“这笔是狼毫,墨是狼血,以狼毫蘸狼血写下的字,上面附有狼的魂灵。”
“当真?”
“狼的魂灵会找杀害自己的仇人复仇,会巫术的汉人也一样。”他洒尽狼血,站起来看着她微微一笑。
用死来吓唬她吗?她轻蔑地笑了。却在对上他微笑的目光的一刻,如被一双有力的手扼住了喉头。
是被记忆扼住了喉头,她猛地停下脚步,那是……水敬?
是了,她是羯人,自幼弓马的羯人,而水敬是汉人,不会骑射只知写写画画的汉人,连禽兽也不如的汉人。先帝在邯郸设猎场,汉人与野兽圈在其中……
竹叶沙沙,打乱了思绪,回望只见竹林深处匆匆赶来一个身影,白衣墨裳、大带广袖、云鞋笼冠,是水敬。
“这样想要出去看看?”水敬十指扣着她肩臂,这手指纤长干净、枝节分明,像是修挺的翠竹,却不像日日在田间劳作的双手。
她点头,仰面看他,水敬微笑的眼中藏着的一抹水色,那不是焦急,而更像一种绝望,像极了在某时某刻,她挣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时那样,是什么时候?
水敬轻叹:“那我陪你。”
“好啊。”刚刚的念头转眼做烟云散。她微笑,透过竹影的阳光照亮了脸颊,“外面就是狩猎场了吧?”
说话间一转身,正有一只小鹿从不远处走过,水敬一凛,想要拉住她,她却已弓着身子,轻步向小鹿靠近,然后手探到身后,却抓了个空。微微一怔后不由失笑——她穿着汉人的襦裙,没有随身带着弓箭,真不是方便狩猎的打扮。
好在这鹿不认生,好奇地望一望,向这边走来,她便向小鹿招手,水敬却忽地一凛,上前将她拉往身后——那小鹿忽得向前一扑化身一头恶狼,幸而水敬拉得快,狼爪没有扑在她身上,眼前却有血色闪过,是一头恶狼撕裂了谁的胸膛,她被水敬捂住眼睛,却还是血色一片……
先帝设在邯郸的狩猎场中,汉人不得犯兽,他们或者亡命奔逃,或被野兽撕烂,血肉横飞……那些会巫术的汉人,会用狼毫蘸着狼血,写一个附着魂灵的字,筋骨虬健,血色刺眼……
再清醒时已回到竹屋,竹的清香第一次这样清晰地沁入心脾。水敬守在身边,眼眶微红,眸中的水色越发深不见底。她握着水敬的手,再不想走出这竹林,却不是因为畏惧那些血色。
日子依然继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有些东西,似乎不太一样了。
记忆的碎片渐渐走出迷雾清晰起来——斗室之中光线昏暗,她端着灯,看水敬悬腕执笔,眉峰微轩,神色肃然,却忽抬头,笔尖离开纸面:“教你看字不是看我,不然便将我交出去,也不必藏在这里。”那时候水敬终日终日冷着脸不说话,只有说起字时,才会忽然来了兴致。他写得一手好字,可那样好的字,却总在油灯下被投入水中晕成青烟似的墨迹……断章缀不成记忆,却总有一缕墨香萦绕,总有一支蘸饱墨的笔一横一纵写着什么。
往事时而浮现的时候,她终于发现,那页信笺已经消失了很久。麻黄纸、松烟墨、四字抬头、两字落款、十六字分作两行,却一个也不认得。那信笺是几时消失的?她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大约与那场梦有关……
最近,她又开始做那个梦,空旷高大的殿堂里,总有一盏孤灯,一个掾吏坐在书案后,夜风鼓满衣衫,像即将起航的帆,枯瘦的十指握着笔,一字一句的抄写着。有好心的内侍端来汤药,关切问道:“这一次又病了几日?”
掾吏笑笑,抬手比划一个数字。
内侍摇摇头,“身体不好便不要这样没日没夜,少不得这几日过去,又得病一场。”
掾吏广袖掩口,轻咳两声:“没用,该病总还得病,还不如趁好些多做些事。”
“哎,你啊。”内侍叹口气,“你这病总觉蹊跷,不如找个巫医看看才是正经。”
掾吏摆摆手,又埋首在书卷间。
日日从这掾吏身后走近时,总想着要去瞧一瞧这人生得什么模样,可站在他身后时,却又禁不住看着那粘满松烟墨的笔落在纸上,一横一纵、一字一行,直到梦醒……
她似乎认得了一些字,梦醒后却又一个都写不出,便想让水敬再教一遍。现在终不必再躲躲藏藏避人耳目,可为什么这竹林中不见笔砚,这么多年水敬也不曾再写过一个字,只有一缕松烟墨的香气,不知从何处飘来。
听她说起要写字时,水敬一怔:“写字?可,我并不会写字。”
她不信,折一根竹枝,拴一段丝绢,勉强算作一支笔,蘸饱了清水递在水敬手中,按、压、钩、顶、抵,水敬的五指自然而然便握笔般捏住了它。拗不过她,水敬终于握着这“笔”,落在石几上。
一横、一横、一竖……阳光照着水珠熠熠辉光,有翠竹,有微风,她曾经多么企盼可以有一天,这样在阳光下看着水敬写字。曾经先帝厌恶一切汉人的东西,写字只能躲在层层帷幔之后窄小的书案前,一盏油灯照不亮水敬的脸,否则在他夸赞她的字有女子少有的风骨时,就可以看清他眼中的神采……
一声轻响把她从记忆的断章中唤醒,笔跌落在石几上,右下角的水渍晕散了先前写下的三横一纵。水敬不住摇头:“我不能写字,你也不要再想那些字了好吗?”他眸中又是那样的水色,从深不见底的尽头溢出一些绝望,像是挣出的一只手,想要拼尽全力抓住什么不可能抓住的东西。
她不敢再提,也不敢再想。
那梦却来得越来越频繁。
她夜夜站在那掾吏身后,看他写下一行行字,他的身体似乎越来越差,可那字的风骨却越发料峭。她着了魔似地看着,看不够落笔的锋折,看不够他握笔悬腕的样子,看不够墨落在纸上留下渐渐凝固的印记。
这天,掾吏的笔却稍稍一顿,一点不该落下的墨污了一个字,三横一纵,下角一点,却是个玉字。
玉字?她心中一凛,惊觉自己竟认得了那个字。定睛再看,又认出一个“英”字来。
玉英、玉英……蒙尘的记忆,随着那些被遗忘的汉字,陡然开启。
“给我起个汉人的名字吧,外人问起的时候也好不露了马脚。”她拽着垂地的衣摆和披帛,广袖宽袍,汉人的衣裳穿起来总有些不习惯。
水敬白衣墨裳,却是自在得很,他似乎心情大好,欣欣然点头,合上书卷沉思片刻,道:“叫玉英怎样?”
“是什么意思?”
“我的名字水敬,谐音水镜。”他说着铺开纸提起笔,蘸饱了墨,写下自己的名字和“水镜”二字,“水镜可以指天上的明月,而‘玉英’的意思则是地上的花儿。”
“所以连起来就是花好月圆?还是花前月下?”她看着蘸饱墨的笔一笔一划写下“玉英”两个字,心如鹿撞。
水敬却是笑而不语。
是了,玉英是她的汉人名字,只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掾吏的笔下?她凑近一些,细看那些字,那是被人刺杀的先帝的名讳,那是先帝身边的近臣,那是她父亲的名字,那是……猛然惊觉,这都是与故国一起被埋葬的人啊,自己的名字与他们写在一起,难道……心底一寒,她不敢再想。
从梦中惊醒时正是中夜,月色如洗洒满衾盖,还有水敬熟睡中的脸。她闭上眼睛靠在水敬胸口,沐着他的呼吸,听着他的心跳,终于定下了神。她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她没有死,只是……
汉人皇帝要杀尽胡人,她的身份终于没有瞒住,被推入猎场,就像先帝把汉人推入邯郸的猎场一样。她并不畏惧死亡,只是这世上终有些东西,哪怕黄土埋身,哪怕已被鬼卒锁住双腿,却还要挣出一只手来死死抓住。
终于攥住那一领带着墨香的衣襟,水敬握着她的手说,她的名字已经入册,皇帝以为她死了,只要躲过这段日子一切都会过去,也许有机会把她再接回去,最不济,做完应该做的事,水敬也会来陪她。
后来,手中紧攥着的就是水敬寄给他的那一纸信笺,她就在这片竹林中日日等待,直到他终于归来。
还是这一领墨香,从未变过,哪怕他再也不会写字。她支起身子,在月色下勾勒他的眉眼,想起过往的种种,才明白今日相守的难得,如果竹林外依然是狩猎场,如果写字真的会唤起他不好的记忆,那她永远都不会再提……这样想着,一滴泪从眼角滚落,划过脸颊,滴落在他的肩头。
她想要伸手拂去,却忽然顿住——那滴泪落在他的肌肤上,就像滴落在麻黄纸上的墨汁一样晕染开来。怎么会?她颤抖着轻触水敬被泪水润湿的身体,指尖月色流转,在他胸口幻化成点点墨迹,四字抬头,两字落款,十六字分作两行,横平竖直,锋骨苍劲,一笔一划都似曾相识……是那消失了许久的信笺。有些惊惶,她想要拂走那些影像,却发现只是徒劳,那些字迹早已渗入他的肌肤,如同他写下的那些力透纸背的笔迹,无助的泪滴点点滚落,落在水敬的胸口,由剔透变浑浊,晕染了陈年的墨色……
水敬终于从梦中醒来,抓住她有些惶乱的手:“玉英……”
她反握住水敬的双手,像是在被鬼卒锁住双脚时,挣出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握住的东西,可下一刻一阵风吹来,她飘上了半空,手中紧攥的再不是水敬修长的十指,而是那一页消失许久的信笺,四字抬头,两字落款,十六字分作两行,只是落了泪滴,晕得不出样子,附身看去,竹塌上也没有了水敬的影子,只有那个唤作玉英的女子,妆容恬雅,面色安宁。原来,她没有死去,也不曾醒来,在猎场重伤之后,她就一直躺在这里,在那无限漫长的生与死的边缘,日日等待……
随着那一页信笺,她落在一个空旷高大的殿堂中,她认识这个地方,梦中无数次来过的地方。只是今夜那一盏孤灯下少了那掾吏的背影。
不远处传来说话声:“这不是病,是被勾走了魂魄啊。”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巫医,而端坐在侧的是那个掾吏。
“哦。”掾吏答一声,似是意料之中,也似恍然大悟。
“是否噩梦不断,见到什么奇怪的人,沉在梦中无法醒来?”巫医接着问。
掾吏点头,停了一下,又摇了摇头:“也不算是,我明白了。谢谢。”说着就要起身,有逐客之意。
“这……”巫医不放心,“拖不得,再拖下去,怕你也会沉入梦中,再醒不来了啊。不就是一把火的事,只要一把火烧了勾走你魂魄的东西就——你两入猎场都能活着回来,现在究竟在怕什么……”
掾吏先有片刻的迟疑,终于还是一笑,摆手制止了他。巫医怔怔看着他,片刻之后似乎有所顿悟,叹了口气,拱手告辞。
脚步声由近而远,巫医走出空旷的大殿,掾吏又跪坐在书案前,研磨、提笔,一笔一划地抄写起来。
仍是那样的字,仍是那缕墨香,她转到书案前,跪坐在他对面,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仍是那样的眉目,只是瘦削了许多。这样瘦弱的身子,怎样写出那样□□的字,这样不擅弓马的人,怎样两入猎场而生还?是了,一次是被她藏在竹林,一次是为了救她——这个掾吏就是水敬,她的夫君水敬。
他不怕猎场里的饿狼猛虎,却怕失去竹林中宁静的生活;他不怕生死,却怕手中枯笔,抄不尽消失在战乱中的锦绣文章;他不怕百病缠身,却怕单薄的身躯,寻不到两全之法。
一滴泪落下,晕染紧攥在手中的信笺——
玉英吾妻
绿竹猗猗,何归何栖
安得双全,白首不离
水敬
四字抬头,两字落款,十六字分作两行,二十二个字,她全都认得。
那时她在竹林中重伤,水敬把这一页信笺放在她枕边,这二十二个字,每一个都附着水敬的魂灵,如此在梦中陪伴,也算是得以两全。
指尖捻起一缕幽蓝的火焰,纸笺化作灰烬散落。她记得巫医说过,只要烧了勾魂的邪物,魂魄就会回到原处。
水敬抬起头,望着前方的虚空一时仲怔,在笔尖的墨滴落之前,他复又低下头去,一字一句抄写起来,悬腕、落笔、运笔,横如千里阵云,竖似落挂绝崖,侧如高峰坠石,折如万钧弩发,麻黄纸,松烟墨的香气萦绕,这便是水敬留在她眼中的最后一个画面。
当晚风吹散埋身的黄土,当月色融化鬼卒的枷锁,她松开紧攥的手,放飞那一缕灰飞烟灭。
落花坠入水面,打碎波光月影,所谓花前月下,终化作水月镜花。
完
2014.2.13 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