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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三世弈(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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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楸坪,坪面早被磨得光滑如鉴,却染了陈年的血,血迹沿着十七路经纬爬满棋盘[注],又渗入楸木的纹路,一如这一朝烽火,遍地狼烟的天下。梁真曾想洗去那些血迹,却始终不得,再后来,得知这是棋仙的血,便作罢了这念头。

棋坪边两株隐菊开得正好,可惜这天下无所谓隐逸,菊盛开于山中,山隐于夜色下,夜色裹着茫茫的天下和未知的归途,梁真背对着棋盘,看着远处——几点赤色的星火,那是远处的城。

“棋仙,邺城就快要到了,你不看看吗?”梁真问。

问这话时,他身后只有一方楸坪,回头时,坪侧已坐了一人,正是他口中的“棋仙”。轻衫缓带,垂目闲坐,与戎装的梁真大不相同。梁真哈哈一笑,知道邺城对棋仙紧要,以他一贯的波澜不惊,仍耐不住出来看看,梁真大步走到棋盘边:“棋仙,再有一日行程就到邺城了!”

棋仙不答,只轻轻捻着篓里的黑子。

这是催促他开局,梁真撩衣坐在他对面:“棋仙,石姓人非是凡辈,到邺城后必临一番大战,棋仙可有指教?”

棋仙看他一眼,不答话,自拾一子落下。

梁真低头看着古旧楸坪和那孤单一粒黑子,有些讶异:今日竟新开一局吗?将一粒白子在手中搓了许久,寻一个角落放了,仰头又问:“棋仙,你的指教仍在局中吗?”

……

数月前,西北大乱,义军在长安杀得几近几出,梁真征战彼处,日日只见血迹斑斑,哀声处处,这一日乱战中误入长安郊外一处河谷,却见秋高气爽,金英初绽,与数里之外的长安判若隔世。山间一方棋盘,摆半局棋,一人枯坐,却无人对谈。

粱真粗通棋艺,惜乱世中只有刀尖上的生死,无经纬间的博弈,看那人缓带轻衫,风姿卓绝,却寂寥独坐,并无棋友,便上前询问可否手谈一局,那人不答话,兀自捻了黑子落下,算允他对谈。

似有神助,那日粱真只觉心中通明,步步思虑得当,最后竟赢了那人一子,输赢已定,那人才开口说话,自称并非常人,而是隐在棋盘中的魂灵。

粱真戎武出身,并不因怪诞而慌张,拱手一揖:“说什么魂灵,当是棋仙才对,我赢得侥幸,你才是高人!”棋仙并不与他谦让,低眉收着棋子:“我藏身坪中数年,今日你既赢我,便请带走此坪,我亦将追随。”

梁真扶膝坐在对面,探头奇道:“此前竟无人赢你?”

“有过。”棋仙答。

……

棋仙生时,曾有一挚友,两人岁秋相聚,后园对弈,难分伯仲。这一年挚友赢了,棋仙苦思一年,来年必定赢回;那一年棋仙输了一局,又约定来年再博。棋仙死前一年,他输了一局,此后棋仙日日在棋盘边苦思,不得破解之法。又难料秋约未至,战火突来,乱军来得猝不及防,棋仙被斩于棋盘边,他的血染透了半个棋盘。因参不破那一局棋,魂魄徘徊不去,托生楸坪,便成了今日所谓“棋仙”。一去不知几岁金秋,他守着这一方棋盘,只等与挚友之约,只等赢回这一局。

棋仙对梁真说起这段往事时,他已随武德王战过荥阳,一路上棋仙助他良多。每逢困顿时,他唤出棋仙,棋仙摆半局棋予他。有时黑子只余一息,却可在不经意处突围而出,反败为胜;有时双方势均力敌,看似僵持不下,棋仙却可壮士断腕,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有时针锋相对,奇险万状,棋仙步步为营,直至把白子逼到死角。

总之,自河谷初遇后,梁真总被棋仙杀得铩羽而归,但他并不在意,因为棋仙今日局中气象,用于明日的沙场,总可以让梁真得胜,就这样,梁真所向披靡,节节胜利。他曾问过棋仙是否学过兵法,棋仙只道:“运筹之道,有何不同?”

荥阳城中,又输一局,梁真不恼棋仙不留余地,只恼自己棋艺不精,怕棋仙跟随自己,总不得与挚友手谈时尽兴,也无怪他们岁岁相约,至死不变。又问棋仙:“那,你可等到挚友赴约?”

“等到了。”棋仙说,“来的却是他的转世。”

许是那一场叛乱牵连太多,许是那时天下风波不断,挚友不知何时也死在别处,又数十年,冥冥中的力量将转世的挚友引来。

梁真一时慨叹,在乱世之中诺言轻如片羽,不知棋仙与这位挚友是何等相知,才让他们一人寄身棋盘也要等待,一人哪怕转世投胎也终来赴约。如此然诺,不知他们的棋局该是何等精彩。

“物是人非,他不曾记得当日之局,而我一别数十年,竟仍未想出那一着棋。”棋仙讥诮一笑,“于是——我执了他当日的黑子,而留给他那时白子的困局。”

“然后呢?”

棋仙把目光移到那一方楸坪上,似乎还看得见当时的棋局:“他赢了,赢得漂亮。”棋仙的目光梳理着楸坪上的纹路,往事之久,怕比楸木的年轮更多,棋仙的血已干涸,那一局棋仍如今日这十七路经纬一般清晰。又转向梁真:“可他也输了,我熟识的那个人,输给了转世的自己。”

从来以为,天下的输赢难定,棋盘上的黑白易分,可……梁真一时思虑不得,一抬头,却见那一袭轻衫只余残影一片,棋仙已回到棋盘中去了。

……

乱世之间,生死之事想得最多,也想得最少,梁真一路来只为求生,坚毅而坦荡。直到此时,走到邺城城下,心中竟有莫名的不安:邺城的主人,终究是一方君主,进了邺城,杀了那殿上的石姓人……这城头的大旗,又将换姓氏。

想来自荥阳至今战事日紧,棋仙也在楸坪中沉睡了许久,左右今日心中不宁,梁真又携了棋盘,登高而望,唤出棋仙手谈。不曾想棋仙今日却没有半局棋给他,对着空空荡荡的棋盘,梁真竟不知何处落子,一粒白子在手中揉得发热,才勉强落下,对面的棋仙不等他一口气吁出,已飞快地落了第二子,虽只两子,尚未成局,可梁真已从他广袖带起的风中感觉到了今日棋仙难以按捺的凌厉。

“棋仙,你的指教仍在局中吗?”

棋仙不答。

“棋仙,你是说明日局势未明,一切都是从头开始吗?”

棋仙仍不答。

自星星点点,到连成一片,棋仙的局已呼之欲出,而梁真散落的白子仓皇四处,无处躲藏。一粒白子悬在半空,只觉得步步至此,已是不可破的死局。风从邺城的方向吹来,吹得金英摇摆,衣衫猎猎,这小小一方棋坪却巍然不动,陈年的血刻十七路经纬,黑子气势如虹,白子无处躲藏。

思虑良久,梁真终于落了一子。

刚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却见棋仙一粒一粒收着他的白子:“我心中局早成,而你一无所知。”说着抬头看他一眼,眉目弯弯,眸色如水,却没有半分笑意。

“棋仙,你今日棋风厉害,是说邺城全无防备,我们应如此攻伐吗?”

“邺城已乱,不攻自破。”棋仙淡淡地说,“棋路如此,不为战局,只为邺城。”

邺城?梁真看着邺城的方向,晚风凛凛,吹不来邺城的饮宴笙歌,星光暗暗,照不清邺城的枪明甲亮。

却听棋仙道:“长安邺城何其迢迢,幸有你将这笨重楸坪带来此地。”

梁真曾无数次望向邺城,却始终想不到邺城的样子,也早已隐隐猜到邺城于棋仙有些不同,却是第一次听他提起。“为何是邺城?”梁真问。

棋仙手中一顿,月色下声音轻浅:“我曾与他约定,来日邺城对弈。”

“那位挚友?”

“是。”棋仙拂袖起身,背向而立,“他姓石,是石姓世子。”

叮的一声,梁真手中的棋子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石姓人是邺城的主人,这一方土地的主人,也是他们明日将要挥刀相向的主人,梁真一向以为棋仙是百年前的人,不想竟还与石姓人,与邺城有此一段渊源。

曾经,梁真输时问:“棋仙,你在这棋盘中多久了?只怕天下早已无人是你对手吧?”

棋仙不答,梁真便默默想,昔年他与挚友岁岁相约,那太平时日,定是极久远时。

今日,梁真又问:“棋仙,你在这棋盘中多久了?”

“不久。”棋仙回头,月色下笑意朗朗,“昔年长安殿上,有我一席之地。”

长安?那个千疮百孔的长安,做过几代都城,棋仙说的是几时的长安?他的只有是石姓人的世子,是说转世的那位挚友吗?是已登基的世子,还是……梁真还想再问,棋仙忽振袖而飞,奔入清冷月色之中,莫非等不得这最后一日行军,要夜赴邺城吗?

……

这一夜梁真睡得不甚安稳,念念不忘总是棋仙与挚友之约,邺城、长安……迢迢万里,是如何一份君子然诺,让他们岁岁赴约,又是怎样的变故,让棋仙荒魂以待,挚友转世而来,变故时时处处,梁真守着那一方楸坪,却看不透那陈年的鲜血,究竟是几时染上,又是谁的屠刀,斩断了乱世中难得的一段妙事。

可惜我棋艺平平,否则是否也可与棋仙有此一约?梁真混混沌沌想着,迷梦中当真以为自己与棋仙约定对弈。约定之期,他守着后园中一方楸坪,只想棋仙有诺必践,今日必至,自日出等到日暮,自日暮等到月明,才见棋仙风尘仆仆来了。夜色昏沉,看不清他脸上几多风霜,只看那轻衣乘风而来,心道不枉一日枯等,梁真捻了黑子,匆匆开局。

博杀一夜,酣畅淋漓,只杀到天色将明,棋仙却困于一招,不知如何落子,眼看着晨星东升,天泛青白,棋仙太息投子:“罢了,今日到此为止,来年再战!”

“怎么说说就要走?”他起身想要拉住棋仙,却仍教他走了,回头看看坪上残局,心中得意:“这局下得好,再有一夜时间,他刘驷也未必赢得了。”

只顾赏着这局棋,不觉间天已大亮,初阳照着棋盘上斑斑血迹,他拭着那些血迹,看着那局棋忽的仲怔,这不正是在河谷中遇见棋仙时,他摆的那局棋吗?那时棋仙执黑子,自己执白子……

……

号角扰醒沉梦,篝火驱散残影,楸坪被裹入行囊,负在梁真身后,随他攻向邺城,那个曾经是石姓人的都城,如今即将属于武德王的邺城,那个棋仙与他的挚友约定的邺城。

马蹄声、厮杀声、哀嚎声,不知道响了多久,征袍已被鲜血染透,浸了血的棋盘也似比往日沉重许多。这一日的日落似被拉得极长,每个人都迟缓而麻木,身后拖着筋疲力尽长长的影子,兵士的步伐整齐而沉重,城上的大旗昂扬又仓皇。梁真走在厮杀后的街道上,身后负着那一方楸坪,鲜血染红的经纬,似比岁月刻下的年轮更久远。武德王的刀,梁真的刀,他们袍泽兄弟们的刀,斩尽了所有石姓人,棋仙的挚友呢,他是石姓人的哪一个世子?他在哪里?死在邺城新主人的刀下,他的魂灵是否也守在原地,等待挚友赴约?又或是,早一日赶来的棋仙,早已见过那位转世的挚友?

正是中秋赏月时,月已升空,却没有赏月人,偌大的邺城,找不到一处赏月的所在,绕了大半个邺城,终于在一处荒原中找到半张石桌,几株残菊,勉强放得下他的棋盘,不知棋仙与挚友相约在此,今日这一局将怎样收场。梁真置好棋盘,转身想拭去残菊上的血迹,一回头,却见棋仙已经坐在那里,他对面并没有那位挚友,而他也不像往日一样率先落下黑子,而是托着一盒白子看着梁真,目色如水,深不见底。

整日厮杀后,距离昨夜迷梦像是又隔了一个轮回,梦境里那满园隐菊,一方楸坪,那一日的枯坐,在此时的月色下,在他的目光里一一浮现,梁真看着对面的棋仙,一张口,唤出了他的名字:“刘驷。”

棋仙微微而笑:“好久不见,石兴。”

棋仙说过,他的挚友是石姓人的世子,却不曾说,是那个二十年前故去的世子。那一年的大乱之后,刘姓人与石姓人反目为仇,世子石兴跟随他的父亲杀红了平阳城,把他们逼到长安。又数年,邺城的石姓人又攻下长安。那一日,石兴在古松下等待挚友之约,枯等一日,直到深夜才等到他亡魂赴约,数日之后,世子石兴抱着那一方楸坪,坠入长安城外的深谷。

“曾说过,我的那位挚友,他的棋局被转世的他所破。”不用抬眉,已没有石姓人的邺城被他尽收眼底。

“这一局的输赢已定,你说呢?”

20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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