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猿之月】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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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入秋月渐圆。天下安泰。夜晚的洛阳开始听见笑声，灯火较之从前明媚许多。
偶尔能闻丝竹繁扰。高楼深院里开始有人吟诗蹈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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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司马昭府上正在开家宴。
入秋之后，司马昭犯肺热之症。这本是寻常事，但不知何故，这次咳喘一直没有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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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咳得白日里绢帕不能离身，常常咳出灰色带血的痰；夜里因为咳得太厉害，无法安睡。满头虚汗坐在榻前捶心口——渐渐精神也不足，迅速消瘦，脾气比从前易怒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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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司马昭身体终于好转，精神也平复。可喜并非为什么特殊的理由，一家人却正好凑齐几个。
于是开宴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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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子阿炎（安世），次子阿攸（桃符），小儿子阿鉴（大明）都在，
司马昭的同母幼弟司马干（平原王，子良）也正好来访——这位幼弟年岁与长子阿炎相仿，年轻人之间很说得来；
这边厢，王元姬又正好接来已嫁为人妇的女儿京兆公主，府上人口一下旺盛，“司马”云集。大家享以宴席歌舞，慢慢熬过一开始的冷场，气氛终于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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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司马昭终于露出笑容，京兆公主喜道：
“父亲喝点酒，脸色也好看许多了——孩儿在外最想念的，就是父亲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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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鼻息一喷，调侃道：
“我近来笑得少，还不是因为安世总摆出那副脸——对着他，谁还笑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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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一下子有点尴尬。
正在吃羊肉，坐着也躺枪的司马炎差点噎到；京兆公主表情凝固在脸上。倒是小叔司马干（子良）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大家才纷纷跟着发出悉悉索索地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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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姬隔着桌案，恨得直掐司马昭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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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无来由针对儿子司马炎的“恶语”，已不是一次两次。如同天生恶缘，司马昭就爱跟这个长子过不去。——这不，司马昭借着酒兴，不依不饶，还要来烦人：
“安世，你心里在暗暗生气，对不对？——脸又臭了！快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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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炎点头，立刻捧起酒樽，不忘举杯向父亲致意；这一举杯，骚得司马昭更加张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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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别动。”
“我从前怎么从没发现……你的手臂居然这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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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司马炎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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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炎这个人相貌很奇特。有两点令人难忘。
一是头发浓密，据说立发委地，头发批垂下来能过脚踝；
二是手臂很长。历史上记载“手长过膝”的人物并不多，司马炎就是其中一个，另一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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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长的手臂，简直像传说中的昭烈皇帝刘玄德嘛！”
司马昭大笑。
“好家伙！未准你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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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准你小子也有白手当皇帝的命】——这句话，司马昭生生把它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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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臂刘玄德；长髯关云长，长矛张翼德，长坂坡赵子龙；……季汉的英雄传说里什么都沾一个“长”字。
司马昭小时候听这些人的故事长大。常向往英雄迹；如今喝得醺醉了，边笑，边想起沦灭的季汉，反而觉得寥落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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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呼刘禅父亲的名字，让他更加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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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阵咳嗽，含糊不清地摆摆手：
“安世啊，今日大家高兴。你来跳个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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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炎愕然，手中的酒杯没来得及沾唇，又原样放下。
一座人的氛围冷到极点。
只有小叔司马子良还在神经质地笑——他的笑声落在空气里，反而增加了尴尬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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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宴中蹈舞并非什么太羞辱之事，但大家更多不免疑心：司马昭这是要接着使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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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愿意？”
“儿臣乐意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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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炎眼皮跳动几下。他立刻起身走到席前。一摆手，居然有模有样起了个“仙鹤舞”的式子。乐工明白其意思，挑一首欢快繁琐的《嘈嘈调》《百鸟鸣》，故作俏皮地吹前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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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阿炎还没抬脚，司马昭又叫停。他阴沉着脸，居然从桌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准备的——掏出一个描金的黑漆大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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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司马昭身边的王元姬都傻眼了。司马昭一边掩口咳得满脸胀红，一边打开这黑漆盒：
从里面拿出一只代面。（面具）
代面上雕的是一只龇牙咧嘴的猴子。猿猴眼睛雕弯弯，像在怪笑；红吻黄牙；耳边镶嵌了褐色的长长鬓毛，一撮撮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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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上这个！安世——反正你只会臭着一张脸。谁要看你那张脸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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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儿子比作猿猴，嘲笑他的手太长；又当着家中各位亲人的面——司马昭这种行为无论怎么看来，都像在欺辱。有些过分了。
只有没心没肺的幼子阿鉴因为觉得那个猿猴面具有趣，发出啧啧赞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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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姬已经生气了。她瞪一眼司马昭，伸手要抢下那个面具；司马昭只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轻轻躲过——还是向儿子伸出手，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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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炎毕竟还是个青年人，心中大概愤怒而汹涌吧？但他只如同铁木雕塑一般站了片刻，便慢慢走上来，屈膝跪下，从父亲手里接过面具，轻轻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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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丝带从手中脱离里，司马昭突然有点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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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炎为自己慢慢戴上面具。戴上面具的司马炎如同和这木脸合为一体，他慢慢解开自己的头发，批垂下来，挥动着袖子站回到方才席前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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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穿着华丽士族服装，沐浴焚香的，优雅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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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跳一支《山有猿》吧。”司马昭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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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死寂。终于有乐工回过神来，开始演奏乐曲。初时鼓声敲得凌乱，当笛声跳跃而起时，所有音乐线条才恢复了和谐，灵巧。
司马炎修长的手臂在空气中抚摸来去——
他开始模仿着猴子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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