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渊冰素履】中(1 / 1)
05:
刘禅真是体弱。好在气度还如以前雍从:
“昭公真是辛劳啊。我却只会在府里消损身体——你再不来看我,恐怕就看不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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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说丧气的话。“
司马昭觉得心疼,苦笑道。
”百年尚远。果然有那一日,我会善待你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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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倒是不怀疑。哈哈——”(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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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坐在石亭子里,慢慢地捶腿,聊天。宛如两个耄耋之年的老人。
司马昭悻悻坐在刘禅身边,一直空洞虚无的内心再次活了过来,生动如许,甚至浮现最熟悉的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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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心没肺之人】。
【可恶的刘公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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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我得告诉你一声。“
空寂的空气,让人藏不住秘密。司马昭为自己终于能又说出那个名字,暗暗感到高兴。
”姜维。……”
“孤没有杀他——他逃逸了,大概现在还好好活在世上某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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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静静地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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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冷冷补充道:
”——至于你相不相信,就是你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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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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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鲠在喉。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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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在意这件事情吧?”
“是啊。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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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可以放心了。”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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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相顾无言。司马昭无聊,望着楼台下风景:
莲池台里水活,如今刚结冰,雪也少,又被风吹残。露出晶莹的大块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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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一方天地,所有的一切,都好像他。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气息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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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遇见多少次。刘禅还是当初见到的那个刘禅。
可贵的是他的不变;令人绝望的,也是他的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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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他让他想起【天荒地老】这样的词。
他是浩瀚世界里没有风也没有月,连海面都平静如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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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悲哀地发现:
他的心似乎还想逃走,而他的身体却再也动不了。只愿长坐不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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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心爱的人身边逃走这种事情,做一次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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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上天真的遂我所愿。就让我突然这一刻心痛吐血倒地,惊吓得刘公嗣不顾一切地扶起我来,抱在怀里,哀痛地看着我——
于是能听见刘公嗣悲伤地说:你这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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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最大的奢望止于此。
遐思令人悲且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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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停止这摧心肝的胡思乱想,司马昭摇头,又扯起话题:
“你方才弹的曲子,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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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慢慢合袖。那把鼗瞽子(阮琴)已经被他递给小童,抱下去收拾了。
“那个吗?……我自己谱曲。用雍州调唱《绯咏怀》……”
“词境借用的,是阮籍的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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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抱膝,开始若无其事地吟哦起阮籍的《咏怀》: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
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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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
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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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
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
阮籍,是魏国的风流人物。放诞可爱又难亲近;在刘禅率季汉投降魏国那一年去世。生前也是个演奏古琴,演奏秦琵琶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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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喜欢这首诗?很有同感吗?”
司马昭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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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低头笑笑:
“【白耶,白耶。莫与之言咏怀】……”
“我只是觉得有趣。——笑阮籍这个人太纵意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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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冷冷道:
“他们这些人,各个都这样。闲隐逍遥,又郁郁寡欢。好像我令他们吃了多少苦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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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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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甚至忍不住抱怨起来:
“什么人才好意思说,终身如履薄冰啊?……世间谁不是心中焦虑呢。刘公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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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公,你也会心中焦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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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一怔。张嘴,到底有忍住没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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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回头望着亭台下,冰封的湖面。他的眼神幽深难测,温柔而深邃。
未等司马昭发言,刘禅就先喟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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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常觉得:活在世上,并不能随心所欲……”
“仔细想想,人这一颗心,是最无意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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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人间的因果,去喂养这颗躁动不安,一刻也不停息的心,实在是浪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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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公嗣也认为,应该克己复礼,时时慎省,做一个【体面】的人?”
司马昭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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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的眼眸碧水幽幽,黯然低垂:
“礼法严严,公子晏晏。”
“你我这样的人,早该知道生死无常,所以这忍耐并不是为给别人看;倒是因为生来做为一个人,今生机缘如此,所以顺应人之道,安抚躁动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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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对这死板的教条话题感到深深厌烦。
“安乐公,你在教我怎么做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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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临渊望水,不免玄谈。我想为昭公安其心呢——”
刘禅合袖,淡淡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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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这才发现,他们之间相遇才这须臾,机锋交错已经开始许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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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刘禅这个人,话总是说得很漂亮。他说要为司马昭安心。又是一个很玄妙的隐喻。
而司马昭扶着心口,觉得烦闷无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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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身,逼近刘禅直至站在他跟前。司马昭手扶柱子,将刘禅罩在他的臂弯里:
“我近来身体也不太好。常常噩梦不止。也许我是该找谁帮我安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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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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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对最眷恋的人,说出残酷的话语。
人类为什么有这样的冲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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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不是你,刘公嗣。你再也不能让孤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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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眼睛发热。
“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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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都再不能相信你。你已经让我失望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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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刘禅低下眼眸,很自然地叹了一口气。
“真遗憾啊……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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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你永远也没有办法证明你的忠心,永远也不能再让人相信,你是真心降我——”
司马昭心里很苦涩。他的手握成拳头,死死抵在柱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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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有没有可能,还请从面上原谅我。大家面上和气呢?”
刘禅抬起他的碧水之眸,幽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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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所有人一样。和所有戴着面具的人一样。
他要的,是外在的体面,看上去的其乐融融。是歌舞升平,安乐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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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真正需要一颗真实,痛苦的心。
真心,原来是一场灭顶之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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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太可恶了,刘公嗣。”
司马昭没有接他的话,他眼眶发烫,说不上是悲哀,还是愤怒。
“我想不到任何方式能原谅你。——就算你拔剑自刎在我眼前,我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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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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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点点头:
“可惜呀。我已一无所有,连性命也是残损的。再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奉献给你啦,昭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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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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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慢慢走出司马昭的臂弯,来到楼台前,扶着楼台阑干,出神地望着冰封池塘远处的竹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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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打个赌。“
“打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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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冰湖冻结还没几日。未知是否结实……【终生履薄冰】,如果我能走过这冰面,就请昭公忘却前嫌。原谅我让你种种不如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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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果你掉下冰面,冻伤淹死了怎么办?!”
司马昭提高的声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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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请昭公原谅我。到时候,在我冢前倒清水,长歌三声吧。”
刘禅居然还笑得出来。眼眸冷如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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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是怎么都有理!”
司马昭烦躁地一拂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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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算了。你不必如此,我原谅你就是。有什么可跟你计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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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司马昭话没说完,分明觉得眼前异光一晃。
他回头,只看见广大的袖袍在空中飞扬如幕,下一刻,刘禅无声地越过阑干,跳下了冰封池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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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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