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秋月残】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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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上突然造访……为何如此怒气冲冲？”

刘禅穿着一袭黑衣大袖，披头散发，静静地站在台阶上。他那双碧水般的眼眸望着司马昭，居然还微微对他笑了一下。

这一问一笑，让原本号称要一刀杀掉刘禅的司马昭，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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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嗣……”

这称呼脱口而出，习惯的温情从司马昭黑暗铁岩般的心隙里，慢慢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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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发现：如果他真的想要杀死刘禅，就应该下令让贾充带人来。

贾公闾心硬血冷，必然不会给这些人任何喘息解释的机会，闷头屠戮。天亮染血而归，贾充和他自然可以想出一百种理由，堵天下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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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司马昭偏偏与刘禅直面相对，不免亲自理论。

一论理，司马昭知道自己说不过刘公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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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弯下腰，查看小太监黄羊儿的伤势，转脸平静地问司马昭：

“何事如此着急？瞧你——”

“汗水把头发都粘在鬓角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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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提之前冲突，却关心司马昭流汗。

这柔软的语调平静，亲切。莫名感人恍惚——饶是司马昭狂怒如同失心疯的烈焰龙驹，依然被这只手轻轻牵过来，抚摸耳后，平缓下愤怒和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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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公嗣……”

司马昭气虚，他此刻怒气余额已不足：

“你好大胆，竟敢拿剑指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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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吗？是铜剑。没开封的——礼器玩意儿，伤不了人啊。”

刘禅一怔，慢慢回剑，用手指轻轻弹扣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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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将手中的烈焰刀立在地上，手扶刀柄，声音低沉：

“我听闻，安乐公最近闲出病了。怎么，病好得这么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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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以为昭公出巡，要三天后才回城。——”

“不总有出乎人意料的时候嘛……”

刘禅慢慢挽动剑花，反手收剑在背后。不紧不慢地摇着羽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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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来无趣，不能像昭公一般游猎行乐。只好在新府里设坛拜月，应个秋神时令。未知禁忌，或者我应该先通报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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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一句从刘禅涂墨的口唇里说出，明知是谎，又掰他不过。

好一手若无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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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的军队汹汹而来，马喷鼻，火烛照。

而他这慢悠悠地一问一答，却让气氛一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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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像是“晋王连夜来寻我耍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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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的鲜血几乎不真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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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轻轻一推小侍卫，暗示他退下养伤。安乐公府的侍从们迅速带伤员退回府内。片刻后，司马昭才反应过来，自己该发飙大叫【谁敢动一动试试】，及时震慑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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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

司马昭脑子嗡嗡作响。他满腔愤怒没有了依据。形同烈火堆里撤去干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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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要说什么？

【刘禅沟通姜维，意欲夜逃……】？

证据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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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开始思考如何论理的司马昭，已经错过了最好的凶杀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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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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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漠的怒火依然不绝于心。司马昭咬牙切齿：

“刘公嗣，你且说说看，我待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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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似笑非笑。

“那……自然是很好。”

“到洛阳以来，诸位都对我十分用心，晋公更是深深关怀照顾，可谓体贴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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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字听来都刺耳。

恐怕不只是说的人风声鹤唳，听的人也是草木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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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待我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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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诚心归降，供君趋驰。虽不敢说有功，毕竟万事不曾悖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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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

司马昭终于抓住了愤怒的衣角。冷笑：

“所以你为我出战上庸，肯手刃姜维，是对大魏足表忠心——”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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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真的杀死了姜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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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

刘禅突然反应过来，止口，睁大眼睛望司马昭。

两位原本都极明澈机敏之人主。电光石火间，他们从彼此脸上读到信讯。立刻心照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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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失声冷笑，言语陡转锋利，竟撕破平时柔善的伪装：

“或者，昭公想更正我的说法。告诉我——”

“杀死姜维的人不是我，而是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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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认识这个吗？”

司马昭不正答他，却将那【有狐】漆盒扔到刘禅脚下。漆盒触地咔嚓裂开，刘禅的头发，姜维的头发一同滚出。滚到刘禅的裙侧。——势同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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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约……“

定睛一瞬间。刘禅闭上眼，脸上拂过哀痛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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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真实的表情深深刺痛了司马昭的心。

“还有什么可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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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约啊。”

刘禅哪里还有什么想说的？他颓然低头，手中长剑脱落，羽扇亦飘坠在地。

他的长发垂拢掩住脸，也掩住了他嘴唇的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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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额上青筋蠕动；他猛地上前一把揪住刘禅的领口，将他拉近自己：

“说话就给我说大声点！别偷偷摸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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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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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刘禅在君之手。”

刘禅的手轻轻搭在司马昭手上。冰凉柔软。他突然出人意料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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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算好如何发落了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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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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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刘禅的身上有种幽暗的香味。他扶着司马昭的拳头，倾吐言语；音声飘绕在司马昭耳畔，如同藏在烟波里的咒文：

“……刘禅生死毕竟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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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声唤称【刘禅】，听来像在劝说旁人事：

“留着刘禅最大的意义，不是大魏缺少将臣效忠；而是赖他身份特殊，天下的眼睛……都想看到‘归降魏国’是怎样的结局。”

“这乱世之末呀，【顺天命】的言论虽然暗愚，于君，却百无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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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说什么？

这一番话，到底是谁对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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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仿佛空养着一个废人。十年后，未准将成为最后一根猬草，彻底动摇江南人心。省却十万兵杀，那就很值得了……”

”眼下，对昭公而言，体面比私怨重要。不可不慎重。……蜀中旧臣宜善待，表面的平和还要做足。“

“星夜因嫌赶来，然并无捉到犯奸，所以不能杀他个血溅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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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调平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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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怕刘禅逃跑，可立刻带回洛阳囚禁之；”

“若还怕刘禅多事，亦可赠药鸩，慢慢毒死。熬过冬天，对外正好托词安乐公自秋日以来沉疴不起，终于春来病发……”

“又垂泪厚葬。保全其妻子。子嗣因袭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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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过如此。还能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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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还能如何？

这冰冷的语调娓娓分析来，就是贾充也不能做得更好。刘禅将一切都细细掰开：

得、失、阴谋、生死、利害——变成清晰的选项，码放在司马昭面前。

他说得一点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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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唯独一点：

在这流水般的叙述里，司马昭听不到一丝热意。

人情的哀婉，生死的眷恋，情义的牵连……一些些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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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对自己的性命，也是冷漠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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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寒意让司马昭忍不住战栗。他所有的冲动和愤怒都被这幽幽寒意冲刷殆尽。他低头望着自己拳领下的刘禅：平静如冰雪封朔的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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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亲吻刘禅，刘禅悄然逃走时，他曾忍不住感叹：

漠然无心，简直不是人。

那时候，为何不预知今日之心寒，今日之义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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