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及笈生辰(1 / 1)
我还记得,及笈那天,爹许我饮酒,是入口微甜、绵长回味的葡萄酒。乍尝这琼浆,我几乎醉了……醉倒在那皎洁的月色中,醉倒在那长久的亲情里。
钟府自然备了厚礼,我只忙着把钟骁的挑拣出来,是一幅字画,画中的少女着一身淡紫薄纱裙,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轻笑,双目低垂正在赏一株含苞待发的牡丹。
“这是谁?你画的?”我指着画中人,抬眼看钟骁,舌头有些大,头脑有些迟钝,不过还算清醒。
他的目光如水,不看那画,只看向我的眼眉,“画中人不自知,倒叫画外人如何自答?”
“别跟我说这些难懂的。”我挥了挥手,将那卷画轴卷起放在案几上,“从没听见你能作画,也没见过你画。今儿是请谁代的笔?你也好意思送。”
“代笔?”钟骁提高了半个音调,扶住我的肩头,“从小就学画,从没认真画过,今儿可是头一次认真作画,原来比骑射练武多些趣味儿。”
“你才晓得。”嗔了他一眼,我真的有些醉了,扶住额头,一个劲儿只想笑。
“嫣然”他轻唤我,声音与平日有些不同,隔着那层薄薄的披纱,能感觉他的掌心灼热。
“嗯?”抬眼相询,却见到微红的目,还有欲说不说的表情——似乎极力隐忍,却终于还是开口道:“梨窝浅笑,总教人难以自持。嫣然,只对我一个人这样笑,好吗?”
“好啊”我提着裙子跳开,冲他咧了咧嘴,“可对我爹娘呢?也不能笑?还有碧莲,还有钟伯伯、钟伯母,还有……”
“那些都不一样。”钟骁打断我,在这个飘着淡淡葡萄美酒醇香的房间里,我突然发现这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玩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些变化——他长高了,比我高出一个头;他结实了,宽厚的臂腕带出男人的气息;他的眉目长开了,黑曜石一般的瞳仁里,映着一个两颊飞红、唇齿带笑的少女。
“有什么不一样?”他眼中的那个人不是我吗?我脸上的笑不是平日常见的笑容吗?
“嫣然”钟骁低唤了一声,跨上一步,站在我跟前儿,却又不说什么。
“嗯?”我挑眉问他,他倒笑了,半晌方道:“原本以为那画画得还行,如今看来,未传达出些许神韵。你说得不错,那画羞于送人,还是另备厚礼送上吧。”说着走至案前将那轴画收于袖中。
我掘了掘嘴,听见外头席间继续传来的笑谈声,冲钟骁道:“咱们出去吧,一会儿娘该着急了。”也不待他答言,转身就往外走。
“嫣然”钟骁急急拽住我手臂。他的脸也红了,嘴唇紧抿着,似乎有很多话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有事?”我的脸一阵阵作烧,酒气涌了上来,很想扔掉最后的理智,跟着燃烧的酒精一起疯狂。
“你~”
“嗯?”
“你还记得我满十五那年吗?”
“记得,怎么了?”我有些晕,下意识朝外头瞟了一眼,各处张灯结彩,衬着墨蓝的夜色,流动着一种不太真实的明媚繁华。
“你,你今天戴了我送你的耳坠。”他好象刚刚才发现,伸出食指拨弄了一下那滴淡紫的露珠。
“别闹,痒得慌。”我伸手挡开,却被钟骁突然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温暖得过份,甚至有些微微发烫,双臂结实有力,胸腔里发出闷闷的心跳声。
“钟骁”低呼一声想要推开,他俯身下来,近了,更近了……不容我思考,已将我吻住。
脑海中一片空白,我不懂得回应,甚至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唇覆在我的唇上,微微有些凉意,带着轻微的颤栗。
感觉到他的紧张,我也开始慌乱,猛地推开钟骁,我们对峙着,不过数秒,我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既不是兴奋甜蜜,但似乎也不排斥抗拒。
“嫣然”他唤我,才一开口,我已转身飞奔出了屋门,外头的月亮很亮,灯光更亮,来往的下人有些惊疑,但我顾不得那么多,撒开腿不知为什么要跑,更不知道要跑到哪儿去?
如此清朗的夜色,园中有低低的虫鸣,微风拂过,带来淡淡花香,好象唤醒很多不应记起的往事……
那些悸动的初恋、那些甜蜜的岁月、还有那些深刻的伤害,我几乎已经忘了。现在回想,都无法清晰的回忆起前生恋人的样貌。也许当时太年轻,我们只是在“谈论”恋爱,然后在编织梦想。
可现在呢?我反复思量钟骁在我心中的位置,不错,我们在一起,我总是觉得很安心,就像静夜的池塘,安静如同一块蓝宝石,不起一丝波澜,无法探知深浅。
但那些不经意的砰然心动、不能相见时的两相牵挂,思念与爱慕、痛苦与欢愉……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是从一开始,他就陪在我身边,我疑心他只是习惯我的存在,而我,也只是习惯他的照顾。
躲在浓密的树荫里,醉意全醒了,我听见钟骁追了过来,四处张望,唤我的名字,又从我身边过去。角落处长着一捧栀子花,蛋清白的花苞在夜里尤其明显,层层打开的花朵好象一一述说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清香淡雅的花香在夜里静静流溢,弥漫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让人慢慢冷静下来。
“我不能拖着你。”我自言自语,好象钟骁就在我面前。“我懂你,但我不懂自己。在我没弄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前,又如何能够两相凑合呢?而你是戬国的将军,又怎么能迟迟不婚?”
“我等你”安静中有人回答,冷静的声音如同这静谥的黑夜。
猛然回头,不知何时,他站在我身后,唇边带着一丝淡笑,没有受伤,却是坚定。“等你能看清自己的心意。”钟骁顿了顿,补上一句,“不管有多久。”
“可是~”
“没有可是,我等得,而你,值得我等。”
“值得?你如何知道?”我迷惑了,哪怕是当年与徐浩的热恋,我也不敢如此淡定的承诺。
钟骁扬了扬嘴角,走近几步,也学我的样子席地坐在我身旁,看着夜空中闪烁的小星,他的眼眸也如同小星般明亮。
“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知道,就好象从你出生就开始等待,就好象从一开始命运就作了安排。”他思量着,一句一句娓娓道来,每一句都很慎重,每一句都特别真诚。
“至于值不值得?”钟骁一顿,摇了摇头,“谁知道呢?也许是我不值得你,谁知道呢?”
“骁哥哥”我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我想两个人之间也许真的不存在“值得”,只要感情是真挚的,谁又会在乎那些世人眼中的值与不值呢?虽然真挚的感情往往伤人,但终究要尝过爱过恨过,才是丰富多彩的人生。也许每个人年轻时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现在也如此,却不敢接受近在身畔的爱情。暗夜里,我轻轻叹了一声——我以为自己忘记了,原来,还是记得……
夜深了,花园里隐约听见下人们在四处寻找我们,钟骁起身拍了拍衣袍,伸出他的右手,冲我挑眉道:“走吧,难不成你想窝在这儿等天明?”
本能的,我也伸出手。他的掌心温暖有力,欣长的手指轻轻将我回握。似乎听见他轻喃了一声,夜太静,我的耳朵反而失聪了,所有感知只集中在那只包容的手心上,抬眼望他,他的脸上有淡淡的期盼,也有些微的失落。
“对不起”我低喃,他似有一窒,却还是携着我往前厅去了。留下那株角落的栀子花,兀自静静开放,夜里有淡香弥漫,如同丝丝轻愁,虽不明显,但很悠长。我望着钟骁的宽阔结实的背影,慢慢溶入这夜色,似乎有泪……雾上双眼。
及笈一过,娘给我挽了发髻,额前的浏海也都留长了,向后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披散在脑后的长发只挑出几缕,从耳后蜿蜒至颈前。发髻的样式简单活泼,只别了一枝六瓣细叶银饰头簪,区别于已婚少妇的富丽繁杂,这个显得明朗轻快。
我望向镜中的自己,觉得有些陌生。仿佛一夜间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韵味,秀丽的五官更精致了,细腻的皮肤泛着淡淡光泽。
“娘”愣愣唤了一声,娘在镜中对我笑,微微露出的细齿整齐漂亮。
“嗯?”她替我将发簪扶直,镜中的母女长得很像,只是娘比我艳丽,也比我富态。
“娘年轻的时候就是女儿这个样子吧?”我指着镜中的自己,回身看她,她比镜中的影像还要美,美得细腻、美得繁茂,如同盛放的牡丹,每一片花叶都是一道风景。
娘笑了,眉目一弯,唇角上扬,“嫣然,你长得很像娘,只是比娘还美。”
“美?”我看不出来,我只看见我们母女惊人的相似,除了眉眼间的韵味不同,除了我们的神情不同,除了岁月的痕迹不同。我就像照着娘的模子刻出来的。
“娘,下个月十五,让女儿跟您去祥瑞寺进香如何?”我放下容貌的执念,起身拉着娘坐在贵妃榻上,榻前的小几放在一盘洗净的葡萄,是我们母女都爱吃的时令水果。
娘拾起一粒葡萄放入口中,抿着嘴轻轻一笑,“平日总和你骁哥哥去集市上逛,想让你陪娘一天,真是难上加难。今儿怎么了?倒主动提要求?”
“娘”我腻着她身旁,总不能说自从那晚以后,见到钟骁总有些别扭。幸而他现在有了实职,每天上朝、下朝,又与大臣们议事,又被皇上传召,不似从前清闲,否则天天见面,一时间当真无法自然应对。
“嫣然,你也及笈了,娘想问你一句,钟骁这孩子的心事,朝上朝下无人不知,你到底作何想法?怎么自从那日生辰,我看你对他总有些疏离。”
“嗯?”我一时没回神,诧异娘的敏感。
“傻丫头”娘摇了摇头,抚上我的发髻,“你打小是个什么心性,为娘的怎会不知?又如何看不懂你那些小肚鸡肠的别扭,倒是难为钟骁这许多年的守候。”
“难为难为,怎么人人都说难为了他,就没人说我还没长大就被他守着,一点余地也没有,一点选择也不留给我。”忍不住打断娘,我不是抱怨钟骁的情痴,只是有些莫名其妙,原本自然的相处,却在一夜之间,好象一切都成了我欠他的,必须要还。
娘噗哧一声笑了,指着我的额头道:“难怪你爹说你是个缺心眼的,如今看来,这话不假。”
“娘,女儿才十四,虽说已过及笈之年,可也未必一定要嫁啊,怎么您倒好象催着女儿出门似的。”我倔了倔嘴,塞了一颗葡萄入口,酸酸甜甜甚是清爽。爱情也如这水晶一般的葡萄——你期待甜蜜的时候,往往拣着一粒酸的;你想酸一些醒醒脾胃时,又偏偏拣着一粒甜的;待你想吃最后一颗收手,就会吃到一颗极淡的,入口只是一包白水,什么味道都没有。
“催你出门?”娘提高了半个音调,“若不是钟家只有骁儿一脉单传,娘还想招他入门呢。”
乍一听这话,我愣愣的窒住,然后忍不住哈哈大笑,抱住娘道:“娘,这么着就和他说说,他们家若是愿意,女儿也不用明白什么心意了,直接娶了他了事,只要不用离开爹娘,怎么着都行。”
“这孩子,越说越没谱了,这话也是能随便乱说的?”娘崩着脸,回首瞧我,不过一会儿功夫,她自个儿也崩不住了,我们娘俩笑倒在贵妃榻上。
可惜戬国是男尊女卑,否则这事就简单得多,谁让我舍不得爹娘呢?谁让我依赖亲情,不相信爱情呢?谁让我前生缺失的东西,今生得来太易呢?谁让我曾经受过情伤,总是防备着近在咫尺的爱情呢?
一切都是缘份,在缘份没到的时候,再怎么爱都会有些牵强。我依着娘,谈谈笑笑,不知不觉一盘葡萄就吃光了。
天色还早,数着下月十五进香的日子,突然有些期待。似乎有什么将要发生,在那个盛夏季节,在遍开荷花的寺院池塘边,在香火萦绕的佛前……我们注定要相遇,不论这相遇是对是错,不论结局是喜是悲,我们都避不开、躲不了,那些宿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