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两小无猜(1 / 1)
娘的小院里,种着一株紫藤,初春,紫藤结出一串串花苞,就好象淡紫的葡萄。娘喜欢将我放在竹编的篮子里,自个儿坐在藤下收拾下人收集来的桃花。将花蕊挑出来,只留下饱满完好的花瓣,有的研成粉,有的做成茶饮,剩下那些残破的碎花瓣,用细纱布包了,等娘沐浴时放在木桶里浸泡。
难怪娘这么美,我想,盯着那些桃花想到夏天时的水蜜桃——一口一包甜水,不用嚼,直接咽了都成。
“嫣然,你又流口水了。”娘笑着,起身弯腰用嘴围帮我擦拭干净。
我想说话,挥舞着带着银镯的小胖手,依依呀呀半天,看着蓝的天、紫的藤萝,还有娘温柔的笑。
“小傻瓜”娘上前抱我,“再过四个月就满周岁了,到时候给我们嫣然办个周岁宴,嫣然想请谁来?”
她不停的和我说话,我也不停的想和她说话,可所有的话憋到嘴边都只是唔唔的含混。
“宝宝想说什么?”娘歪着头问,她的眉毛又弯又长,几乎要没入发鬓;嘴角翘起,好象菱角;皮肤白腻,让人禁不住想摸摸。
“娘”我唤她,抬起了手,却看见娘惊喜的表情,眉目一挑,笑意流露,却又生怕听错了,细声哄着,“嫣然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娘”我笑,终于喊了出来,这个词,是我两生以来第一次用,哪怕只为了这个等待太久的第一次,我也激动得差点落泪。
那天不仅喊了“娘”,而且开口叫了“爹”。他们两人兴奋了大半天,命府里备了酒宴,请来爹的好友——兵部尚书钟言洌一家。
钟骁又长高了,他的头发已快到腰际,穿着淡黄色开襟春衫,倒有些像女孩子,长得像他漂亮的娘,不像他威武的爹。
“曼姨,让我抱抱妹妹吧。”他缠着娘不放,踮着脚尖伸出双手。
“骁儿,你又顽皮。”
“钟夫人莫怪,难得他们投缘。”娘接口道。若是平日,娘断不会把我将给那个皮小子抱,今天一定是高兴坏了,竟蹲下身将我递给钟骁。
“骁儿,小心些,妹妹今天会说话了,等过些日子就该会叫哥哥了。”
“真的?妹妹说什么了?”钟骁小心翼翼将我抱过去,又不得其法,我被他抱得混身不自在,掘着嘴冲他吐口水。
“嫣然”娘红了脸,托住钟骁的双手,将我抱稳了些,“瞧着孩子,年龄虽小,倒知道欺负人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钟骁也跟着笑,他的嘴长得像他爹——薄薄的,嘴角自然上扬,不笑的时候紧抿成线,笑的时候咧成好看的弧度。
“娘,妹妹真漂亮,咱们把妹妹接到府里去吧,在骁儿的床旁边再支一张小床,让妹妹陪着骁儿睡可好?”钟骁抬头问他爹娘,满脸认真,他比我大四岁,是钟言洌的独生子,虽已开始读书认字,因为平日娇惯,难免语气童真、态度稚嫩,不比一般官宦人家孩子早熟。
娘抬头瞅了瞅钟夫人,两人对视都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将起来。
“也好,也好,咱们两家,本就是至交,他们既然亲近,倒省心不少。”爹在一旁答话,这话听着有些玄机,但我的脑容量还小,没空想那些距离遥远的未来,只把注意力集中在钟骁的发辫上,他的发端缀着几颗珍珠,形大色匀,柔和饱满,泛着淡淡的紫光,看上去那么熟悉,触动我记忆深处模糊的回忆——好象那条路的尽头,有光束将我包围。
伸出胖手,一把抓住最近的一颗,好象抓住了那柔和的光,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嫣然,快放手。”娘将我抱了过来,我扔抓着那颗珍珠,顺势一撸,他的发束散了,我的掌心握住那抹淡光。
“宝宝乖,把珍珠还给钟哥哥。”娘一面哄我,一面道歉,乳母从旁过来想要扒开我紧握成拳的小手,我哭了,嚎啕大哭,突然很害怕失去它,仿佛失去了就会失去幸福的人生。
“齐夫人,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就给小姐拿着玩吧。”钟言洌上前劝道,娘有些为难,偷偷看了一眼爹,正欲答应,爹却几步上前,使劲儿掰开我的手心,“这怎么行?虽是玩意儿,也不能夺人所有,嫣然还小,断不能养成这样霸道的脾气,钟兄还是收回去吧。”
我哭得越发响了,不为那颗珍珠,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就好象幸福眼看到手,却硬生生要还给别人。
“齐伯伯,是骁儿送给妹妹的礼物,齐伯伯就收了吧。”钟骁捧着那珠子直往爹怀里送,爹接了过来,俯身将珍珠仍旧缀在钟骁的发端。“骁儿懂事让着妹妹自然是好的,但也不能纵得妹妹想要什么就给什么,今儿妹妹要骁儿的珍珠,赶明儿若是妹妹要天上的星星,那骁儿该如何是好?”
钟骁不假思索立马接道:“那骁儿就架座云梯,顺着梯子爬到天上去,把星星摘下来给妹妹。”话音未落,众人皆相对开怀,我也不由破啼为笑,转头看着面前这个尚带稚气的男孩,那个通向天国的梯子也许不存在,但他的眼眸就如同暗夜闪烁的小星,透着关怀、透着爱怜。
从那个时候开始,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命运的线将我们连在一起,从此后,无论悲伤欣喜,无论坎坷顺利,总有他陪在我身边,哪怕不是爱,也是日积月累的依赖;哪怕不是灵魂深处的悸动,在事过境迁之后,也很难想像如果没有他的陪伴,我的人生会是怎样的色彩?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渐渐懂得,原来有些爱是不会悸动的,有些爱以习惯的方式存在,你习惯了谁,谁就会永远在你身边……
自从开口唤爹娘,我学说话的速度惊人,到周岁宴时,已经会讲很多词汇,甚至听见乳母向娘“告状”,说我常自言自语一些大家都听不懂的短句。我偷偷乐了,如果可以,我想现在就能出口成章,但说话只是一种乐趣,现在我有更大的乐趣、更多的自由。比如我可以在爹的书桌上乱爬,或者摇摇晃晃扶墙站起,两腿一软又跌坐在地上……
如果没有那些前生的记忆,我想我能更好的做一个单纯的婴儿,但也因为有了记忆的能力,我仔细体会着那些很容易忘记的细节,包括抓周时,我左手抓住胭脂不肯放,右手又捏着一只三脚鼎把玩。
“小姐兰心慧质,将来定然有倾国之姿。”众人上前符合。爹笑了笑,看着我手中的胭脂倒也轻松,只是眼角一扫,待瞧见我握着的三脚鼎时,慢慢敛了笑意,轻蹩眉心,似有所思。
“齐哥,命下人开宴吧。”娘没查觉到爹的异常,将我从桌上抱起,胭脂掉了,犹剩那只鼎还在手中。我只为喜欢那个稳定大气的形状,还有握在手中安全可靠的感觉,没注意到爹朝窗外深深叹了口气。
景云六年五月初九那天,直到很晚宾客才散,爹却早已退回书房,只留娘一人在前厅招呼亲朋。我被乳母抱回房间,夜空晴朗、天幕墨蓝,夏虫低鸣,偶有夜风穿廊过户,送来阵阵淡雅的花香。我睁大双眼,了无睡意,靠在乳母肩上,沿路的灯笼映红了她的脸,我想也映红了我的。在这个夏日凉爽的夜晚,有种奇异的、好象冬日一般的温暖。
途经爹的书房,窗户开着,爹站在窗口,手中握着一只杯子,遥望夜空……他在想什么?想去年今天那颗划破长空的流星吗?还是想我刚才抓起的三脚鼎?
轻轻唤了声“爹”,可惜离得远,他没听见。乳母拍了拍我的后背,连声哄着,“小姐乖,天黑了,该睡觉觉喽。”
这话仿佛有催眠作用,还没到后院,眼皮就不自觉阖拢了,开始还能模糊听见乳母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慢慢的,深眠让我的神经彻底放松,在睡眠深处,梦境开始活跃……
我似乎看见孤儿院残破的角落,还有前生孤独的自己。那些碎花图案的裙子展开在我眼前,越变越大,枝蔓相缠,花朵艳丽,就好象一条开满雏菊的乡间小路——蓝的天、绿的叶、灿烂的太阳花,全都展现在我面前,温暖的,又充满了希望。
……
在那些艳丽明朗的日子里,我几乎分不清何时是梦?何时是真?梦境与真实总是交叠的,但又同样幸福美满。
娘最喜欢将新制的胭脂点一点在我眉心,然后抱着我在花园里散步。爹最喜欢将我抱在膝头处理公文,时候长了,我也对这个未知的世界有几分了解:
如今可谓两分天下,可惜这两分都没有戬国的份。戬国是夹在两个大国中间的一块弹丸之地,左右上下,小心迎奉,夹缝中求生存,一会是北方桑夏国的侵袭,一会儿又是南边睿朝的打压。
我不懂政治,虽然前世也活了22年,但女人对政治天生比较愚顿,只要现世安稳,只要目前和平,女人就心满意足了。可男人往往不同,和平的时候,他们在想战争也许会带来财富;□□的年代,他们又会想和平才能休养生息……
难怪爹爹老得比娘快,他的眉心习惯性轻蹩,到后来,就变成固生的细纹,我常常不自觉抬手去抚,每次这样,爹总会笑,“嫣然,嫌爹爹老了?”他挑了挑眉,将我抱紧,下巴上的胡茬扎得我又痒又疼。
“爹~”我使劲儿推他,左右躲闪,爹哈哈大笑,胸腔里发出的共鸣声嗡嗡作响。顺势和我玩儿顶额头的游戏,每次我刚一用力,爹爹就假意认输,宽厚的掌心摸着自己的额头,“嫣然的小额头真硬,爹爹不是对手。”
我咯咯笑,和娘在一块是温暖的,和爹在一块是顺畅的。我的童年,就在这样美满的氛围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渡过。
爹娘都很宠我,但爹更有原则,若是我做错事,他可是会拿着戒尺真打人,娘每次都想拦,每次又偷偷躲在屏风后头流眼泪。我几乎每次都知道要闯祸,但还是忍不住在院子里缠着丫头们疯闹,又或者捉弄常来府上的钟骁。
一岁半的时候,他偷偷给我吃糖,结果被娘发现了,钟骁一古脑将剩下的糖全塞在嘴里,支支唔唔半天,倒把娘给惹笑了。
两岁的时候,他闹着要抱我,把我摔在厚毯上,分明没摔疼,待看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也顺势大哭,结果他被钟伯伯关在府里罚抄书,直抄得手腕都僵了才作罢。从此,钟骁凡事都护着我,倒比娘还紧张。
三岁的时候,我和他玩捉迷藏,爬进院角的空水缸,听见他几次靠近,又几次离开后,我躲在里头竟昏昏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各处点灯,府里的人都出动找失踪的大小姐,方醒了过来……那次,钟骁又被罚跪,膝盖头跪得红肿不堪,我拉着钟伯伯的衣襟求情,这才了事。正害怕他生我的气,谁知钟骁才从地上爬起来,忙不迭问我在缸里睡了一觉是不是头晕?那次我哭了,虽然这生的爱太多,但还是忍不住伤心——哪怕分一点点亲情给我的前生,也许都不会那么孤独。
四岁的时候,我躲在院子角落玩泥,远远瞧见下人们领着钟骁进来,藏身在门背后,待他一脚跨入院门,突然扑上前拿泥手在他脸上一抹。钟骁吓得愣过去,待发现是我在恶作剧,又不由笑了。
“嫣然,明儿我们府上请了戏班子,爹让我来接你过府。”
“我不去。”我见奸计得逞,藏着手转身就往里跑。
钟骁几步追上前拉住我,“当心摔喽。”
我看着他脏污的大花脸上摆着个认真的表情,就忍不住咯咯直笑,一旁伺立的丫环们也偷偷笑了,上前掏出软帕,“钟少爷,您也太老实了,我们家小姐哪次见您不使些小把戏?偏您老是不提防。”
钟骁皱了皱眉,瞟见我满是红泥的双手,自个儿也不由笑了,却还是拉着我道:“又背着伯母玩这个,也不怕被你爹爹打。手脏了事小,指甲缝里藏了泥,赶明儿人人都说齐府上来了一个小叫化。”一面说一面拖着我去洗手。
他不过九岁罢了,却比小时候老成稳重得多,正在长身量,细长的个子,还没什么型,倒不亏武将出身,五官虽比小时候俊美,却隐隐透着一股英气,衬得整个人神采风扬。
“骁哥哥,你们家有什么喜事不成?怎么还请戏班子。”仰着头问他,看见他的方方的下巴。
“偏有喜事才能听戏?”钟骁摇头,眼睛却在笑,“嫣然,说到喜事,倒是你们家喜事临门了。”
“嗯?”我随口问着,眼睛却盯着池塘里的红鲤鱼,躲在荷叶下似乎在乘凉,听见人的脚步声,猛一摆尾向池底游去。
他见我不专心,倒也不细说。舀了井水帮我净手,井水反射着阳光,有些灼目,我的双手被他的左手托住,我的手脏,他的手干净,可反复冲洗后,我的手白了,他的手倒显得黑了。
不知为什么,心下一动,突然发觉,不过四岁的我,已经习惯将九岁的他,当作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