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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入梦吟(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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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帘高悬,飞流直下,犹如一匹银色的绸缎连接着碧水蓝天,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

肖穆之在瀑布下方的石板上静心打坐,星眸微垂,朱唇轻启,将天光剑置于双膝之上,任水流冲刷着剑刃的血迹,水声轰击着自己的双耳,心中的烦闷与阴郁,同那血迹一道,随水奔流而去。

须臾之间,他又置身于深山幽谷,见一只黛绿色的鸟儿立于枝头,梳理身上的羽毛,歪着脑袋打量着他,朝他叽喳叫了几声。这鸟儿居然不惧人?他有些惊诧,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靠近那鸟儿,那鸟儿抻着脖子吱了一声,不远处有另一只鸟儿响应,接着,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成千上万只鸟儿的声音在幽谷之中回响不绝。

万千翎羽扑面而来,不及他闪躲,耳边又传来了吹拉弹唱的声音。仅仅是一眨眼的瞬间,他就发现脚下的土地发生了变化,来到了一个喜堂之上。肖穆之不明所以地穿着一身红装,迷迷糊糊地跟着新娘拜堂成亲。这新娘子个头居然比他还要高,司仪喊完“进入洞房”,新娘便急哄哄地牵起肖穆之的手往里屋里绕,怎么甩都甩不掉。

“娘娘娘娘子,莫急,莫急!”一进屋子,新娘子便急着要帮他宽衣解带,她头上可还顶着红盖头吶!唉,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肖穆之摇了摇头,自己怎么会娶了个这么欲求不满的媳妇儿?

那新娘子闻言忙收回手作娇羞样,乖巧地坐到床上,拍了拍床板,朝他勾了勾手。肖穆之长吁一口气,坐到新娘旁边。取起一旁的喜秤,挑起红盖头的一角……突然,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似乎不是第一次身处于这个情景,掀起这盖头好像会见着什么不该见的……定是自己想多了,肖穆之轻笑,正欲掀起那红盖头,怎料那新娘等的不耐,随手一扯,便将那红盖头扯了下来,露出一张俊逸非凡的脸。

真帅啊!肖穆之凝视着那张脸,不禁感慨道。

等等……帅?!

这“新娘”居然是个男人!肖穆之脑中一道晴天霹雳,劈得眼前一片空白。

新娘子抿唇偷笑,朝他抛了个媚眼,用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拉长了调子道:“相公,我们快些洞房吧!奴家都等不及了!”话不多说,便火急火燎地将肖穆之的衣带解了下来,带着他往床上倒。

肖穆之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半晌没回过神来,直至被那新娘子翻过身,用身下那物顶着自己时才反应过来,不知从哪里抽出天光剑,将新娘一脚踢至床下,用剑抵着他的脖子。肖穆之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相公……”新娘子一脸委屈,可怜巴巴地望着肖穆之,那模样好似在说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撕衣服的人是肖穆之,将人压到身下耍流氓的也是肖穆之,无赖极了!

两人一个气冲冲地站着,揉着眉心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个抱着桌腿盯着剑刃,眼睛都快对成斗鸡眼了。肖穆之看着他那傻样更头疼了,深深地叹了口气。

新娘见他有了动静,便冲他笑了笑:“穆之,不是说好了,和我成亲吗?”

是啊,我说好,要和你成亲的。

可是,你是谁……

不对!不对!哪里都不对!肖穆之晃了晃脑袋,回想自己从瀑布到幽谷,转眼间又到了这里,轻功再好,也不可能如此之快——做梦!自己是在做梦!

“呼——”

肖穆之冒着冷汗从梦中惊醒,在床上回味良久,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梦见那人了。他那么真实,却又那么遥远。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身上浓重的药味,依稀都感受得到,但自己却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也罢,自己从一年前起就有了忘事的毛病,两三天前的事都记不住,何况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记得最清楚的是梦中一直萦绕在耳边的琵琶曲,随着自己身处的情境而时缓时急,抑扬顿挫,自己就像是曲中的主人公一样,随着那曲调起舞弄剑、嬉笑怒骂,心绪同那曲子一道起起伏伏。

多思无益,平添烦恼。肖穆之整理衣襟,收拾利索,提起案台上的画囊出门去了。

他是个画师,他画的画虽难登大雅之堂,但却卖得很好,只因为,他画的是春宫图。

万花楼的老鸨请他给楼里的姑娘们画几张画,好挂在门口招揽生意。他来得早,花魁还在陪客人,老鸨便给他倒了杯茶水,叫他在大厅稍等片刻。

肖穆之抱手倚在大厅的柱子上,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和客人。来万花楼的虽都是些达官贵人,但多半长得歪瓜裂枣、不堪入目,这般风姿潇洒、清秀俊朗的客人可不常见。姑娘们想过来搭讪,但大都只走到一半,就被他那生人勿近的气场给震住,不敢再近一步。

这哪是画师啊,那凌厉的眼神,知道的以为是他等的不耐,暗生闷气,不知道还以为他背着的不是画囊,而是刀剑,下一秒便要抽出剑大开杀戒呢!

几个没眼力见的想着搭讪不成,撩拨来凑,便不时在他面前上演摔倒撞晕的戏码,脂粉味呛得他连连打喷嚏,他实在消受不起,便直起身走到门口去了。

刚走到门前,一阵熟悉的琵琶声传入耳中。肖穆之微微睁大了眼,仔细听了会,认出这曲子正是自己梦中听到到那首琵琶曲,他带着困惑走出门,循着那调子在长街上走啊走,仿佛有根无形的线牵着他往一个方向走去。终于,在一个算命摊子前停了下来。

弹琵琶的是个老头,那老头拨弄琴弦,摇头晃脑,十分忘情。一曲终了,见肖穆之立于摊前,面色凝重,便将琵琶收到一旁,清了清嗓子,换上一副笑脸:“这位公子,看相还是抽签?”

肖穆之摇摇头,正欲踅回南风馆,那老头忽道:“相由心生,公子近来定是忧虑多梦,心生困惑,不知自己从何处来,该往何处去。”

肖穆之停下了脚步,转过身仔细打量那老头。老头鹤发童颜,身着墨色长氅,手持一柄翎扇,气定神闲地望着他,似乎一眼便能看穿他的心病。

他坐了下来,将碎银往桌上一拍:“继续。”

老头摇着扇子,盯着肖穆之看了一会,沉声道:“公子梦中有个人,你记得他的面容,却记不清自己和他是什么关系。是吧?”

“正是!而且……”肖穆之眼神扑朔,双颊飘红,磕磕绊绊地不敢往下说。

“嗯?”

而且我俩皆是男子,可我却总是梦见与他共赴云雨!

肖穆之咬咬牙,实在没脸在老人家面前说自己是个断袖,万一这老头被吓得一口气提不上来,那可就麻烦了。

老头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肖穆之未说完的话,而是问:“你可记得那人的姓氏、名字?”

“记不清了……不过我记得他背上有个图腾,是只虫子。”肖穆之认真地答道。

“那不是虫子,是蝎子……”老头小声嘟嚷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老头敛笑肃容道,“恕我直言,若公子一再放任自己流连于烟花巷柳,终有一天,你会连自己的姓名都记不住。”

我只是去给她们画画啊,况且,这二者有何关联?肖穆之面露疑色,见老头开始收拾摊子,将签筒、卦本、笔墨等一一收进竹筐里,背起竹筐拄着拐杖就要站起来。

肖穆之忙抱拳弓腰:“求前辈赐教,在下该如何找回过往的记忆?”

老头长叹一声道:“往事若前尘,何必踏旧途?公子,有时候忘记并非坏事,记得也不一定是好的。”

“无论是好是坏,终究是我的回忆,我不想活得不明不白。还有梦里出现的那人,我很在意……”

听到这话,老头微微一顿,似乎被触到了什么。肖穆之将他落在一旁的琵琶抱起来,恭敬地问道:“对了前辈,还有一事相问,你刚刚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

老头沉默许久,轻声道:“入梦吟。”

“这曲子可有什么来头?我一直梦到它,兴许这和我的过去有关呢?”

唉,不仅和你过去有关,你的现在和将来,都和它脱不了关系了。

老头摇摇头道不知,拄着拐杖往巷子里绕,肖穆之跟个琴童似的帮他抱着琵琶,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着。他将记得起的几个梦境都告诉了老头……当然,春梦除外。他也不知怎么地,总觉得这老头有莫名的亲切感,就算他不答话,自己也想把这些事讲与他听。

两人一前一后,终是绕出了巷子,来到了江边。他们像是相识许久的故人一般,在夕阳的余晖下谈笑风生。一个喃喃说着,一个静静听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待肖穆之道完所有故事后,老头接过他手中的琵琶,看了他一眼道:“按公子的说法,明日便是惯例的第四日,第四日你便忘了前三日的事。这样吧,明日你若还记得我,酉时来此地,我便告诉你那曲子的来头。”

“这……”肖穆之眼中稍有犹疑,但忽地脑海中灵光一现,连连点头:“那便依前辈的话,届时晚辈会如约而至。“

“如此甚好。”

两人约好时间后便互相告辞,各自归家。

肖穆之没有直接回到家中,而是半路折到药铺买了一瓶醒神水。他心里盘算着,既然一醒来便会将前三日的事都忘了,那今夜便不睡了!明日去寻前辈问个清楚,查到根源,指不定就能把所有事都记起来呢?

这几日心情一直憋闷,终于遇到这么个神人,能帮自己一把,肖穆之想着想着嘴角便溢出笑来。平日行事冷淡之人露出笑容尤为稀奇,引得街坊邻居纷纷猜测这“肖忘三”遇着什么好事了。肖穆之并不认得那些人,但冲着心情好,便将家里剩下的几幅春宫图都送给他们了。

打光棍的看了那些画都暗乐,悄悄揣进怀里。有家室的没看上一眼便被家里的婆娘抢了过去,一边扯着男人的耳朵,一边跺着脚骂肖穆之不知廉耻。肖穆之也不置气,吹着口哨把两口子的吵闹声关在门外,拿起桌上装着醒神水的小瓶子,凑近鼻翼闻了闻,一饮而尽。

就在肖穆之坐在草席上望着月亮出神时,另一边,算命老头也正泡在木桶里,望着窗外枝头的明月发呆。若此时旁边有人,怕是要被他的模样吓上一跳:他脸部以下的身体和苍老的脸完全不搭,强壮而矫健,压根不是一个老头的身体,正如移花接木一般,将枯花接在了栋梁之上。

他将整个人沉入水中。过了不久,一张肉色的面皮浮出水面,紧接着,一个俊逸脱尘的男子破开水面浮了上来。

这人便是肖穆之梦中所见之人,亦是齐丰门的少主——顾临远。

“穆之……”

顾临远仰着头,一闭上眼,肖穆之的脸便在黑暗中时隐时现。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近地看他的脸,听他的声音了。原本他不该这么冲动,看肖穆之进了青楼便弹起琵琶引他过来找他。十年了,三日又三日,每次都是远远地望着他,看得见却摸不着,眼见着他就要沉入温柔乡,顾临远实在是按捺不住了。

“穆之……穆……嗯……”

随着一声满足的嗟叹,原本水花四溅的水面终于恢复了平静。顾临远站起身,抓起屏风上的襕衫,随手套到身上,半袒着胸膛走到厅堂。

厅堂的檀木高脚桌上放着一个做工精湛的刀架,刀架上的剑透过半镂空的的剑鞘,发出令人生畏的寒光。这把剑下有多少怨魂,只有它的主人才知道,但它的主人明日便又会忘了自己曾经有过这样一把剑。

顾临远盯着天光望了一会,握住剑柄想把它拿起来,但终究没作出下一步动作,而是转过身抱起琵琶,轻拨几下琴弦,将它放入包裹背到背上,走出厅堂来到院中,没走几步便凝气丹田,扶摇直上,踩上房檐。

顾临远身轻如燕,在片瓦之间游走,不久便到了肖穆之家对面无人居住的屋子里——这便是每过三日,他弹出那首入梦吟,让肖穆之忘却一切的地方。

也不知他睡了没有。

顾临远将琵琶放到案台之上,走到窗前,看见肖穆之家的窗子还透着烛光,到了这个点他还没睡?如若他不睡,入梦吟是发挥不了功效的……他紧皱双眉,从后门走出去,飞到屋顶上,借着两屋之间的树木跃到肖穆之的屋顶上,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片瓦,想看看他究竟在忙些什么。

岂料,肖穆之正盯着屋顶出神,他这么一掀开,两人便正好对上了眼。肖穆之此时的心境,比起惊吓更多的是酸涩,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总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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