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1 / 1)
手机按设定好的时间响了。林鹤按着太阳穴又眯瞪了一会儿才起床,洗脸刷牙煮早餐。青菜鸡蛋面,翠绿嫩黄银白,没有食欲也哄眼睛,他意思了两筷子,点了根烟,手机震动,是学弟的来电。林鹤深吸了一口烟,把烟蒂扔进烟灰缸,接起电话:“方晨。”
“师兄,我现在开车来接你?”电话那头的方晨,开朗。
“好。”林鹤收了线,把剩下的面倒进了厨余桶,起身换衣服。
方晨见到林鹤便是一阵寒暄,差点儿忘了正事:“——瞧我这记性!”他敲了自己一脑袋。“师兄上车吧,教授肯定想见你!”
“教授的病严重吗?”林鹤问起,心不在焉。
“老毛病了,胃溃疡。只是这次犯得厉害,被师母压去住院了。我的论文彻底悬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过——”
“教授不会耽误工作的。”
“师母下死命令了,不许工作。这次差点儿闹到学校去了,教授说自己的老脸丢尽了,带完我们这届就退休——”
“你倒好,成关门弟子了。”林鹤扬起嘴角,笑得漂亮。
“关门弟子肯定不如得意弟子!教授平时上课少不得把你的无伴奏大提琴曲组拉出来当教例呢!”
“你一学音乐教育学的怎么还听大提琴曲组?”
“正因为学教育,才什么都得听啊!”方晨微笑,把车拐进医院的停车场。
“你钢琴弹得挺好的,为什么不继续深造下去?反而转去学教育?”林鹤心意阑珊的问,捏了捏裤兜里的烟盒。
“比起钢琴,我对教育更感兴趣。师兄你呢,明明可以成为一流的大提琴演奏家,却在各种乐团里瞎混。”
林鹤一愣,抿紧了嘴唇。他喜欢被音乐淹没的感觉,被无数人的音乐所淹没,被冲撞的自我和众多矛盾的美感,迷失其中而又努力寻找。林鹤喜欢某个人弹的《星空》,尽管他嘲笑过那个人的俗气,多年后,却找不到相似的星空了。
“师兄?”方晨回过头,看向林鹤。“说着话呢还能走神儿,你也真行!”
林鹤扯起嘴角,认了学弟的抱怨,加快脚步。
洒满阳光的病房,窗户对着花园,教授坐在病床前端个放大镜看昨天的报纸,定睛瞧了林鹤一眼,又低下了头:“过来。”方晨“啊”了一声,殷勤过去,刚矮下身连个散碎的笑脸都没抖开就挨了教授一瓶底后的放大镜。“谁叫你过来的!”教授嚷着,又敲了方晨一脑袋。
方晨委屈,揉着额角:“不是您叫我过来的吗?”
“我叫你了吗!过来!”教授这次总算正眼看林鹤了。“杵那儿干嘛呢!来看我也不说带点儿手信——”
“您什么都不缺,我带什么啊,带得不好回头还挨师母的训。”林鹤溜须拍马的,委婉。
教授吹胡子瞪眼:“烟,烟总带了吧!一胃溃疡你师母把我的烟都收走了!简直法西斯!方晨,你出去,替我们俩把着门,等我过两口瘾先!”
方晨嘟囔着出了病房。林鹤恭敬奉上香烟,连火也备着,嘴上还是圆滑的一套:“师母也是为您好——”
“好个屁!”教授狠吸了两口烟。“不说这个了,说你。”
“我?我挺好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什么回来的!德国乐团那边的借调期没到呢吧!胆儿大啊!丢份儿辞呈就回来了!知道你这位儿多少人盯着吗!行!你要想认认真真搞音乐我帮你办到巴黎去!我在国立学院有认识的老师——”
“教授,我不想拉琴了。”林鹤摸了摸鼻子,话说得肝儿颤。
“什么!不想拉琴了?你不拉琴还能干什么!你这双手生来就是拉大提琴的!别的什么都干不了!我也不会让你干——”
“说师母法西斯,您才是最大的法西斯。”林鹤倒不恼,即便这是他自己的人生。“老实说,我有点儿累了,毕业后就满世界乱窜的——”
“累了就休息,休息好了再上班,我让你们乐团的团长把你的辞呈撕了,给你批了个无薪长假——”
“您的手也伸得太远了。”林鹤漫不经心的苦笑,把烟头扔进了盛了水的水杯。一缕轻烟,火星灭了尽。
“即便我不伸手,总有人会伸手的,田辛不就打了那个乐团经理!你们——你们算是定下来了?”教授问得含蓄。
“这事儿都传您耳朵里了?”林鹤还以为职场性.骚扰的事还能包一阵儿呢,毕竟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丑闻,德国方面非常紧张,第一时间就跟他开会商量封口的费用。林鹤并不在意事后的补偿,几个未算浪漫的吻和一场连扣子都没来得及解开的风月,诸多尴尬。如果田辛不来,或许还够得上风流韵事的边角。“其实没那么严重,都是田辛作的,我跟那个经理——”
“田辛这孩子挺好的,你不妨考虑一下,再者,你们在一起也有些日子了。老田——就是田辛他爸想见你,跟我说了好几次,你要不想见,我就帮你推了。不过他是我的老友,自然是要为他说上几句的,也不知我这老脸你给不给……”
林鹤一句都没听进去,又点了根烟,想起了田辛。那个褐发褐眼的男人才是真正的音乐天才,而他,撑死了就是个勤奋。别人不明白的,林鹤清楚到自卑。自卑又自傲的,跟田辛耗着,算一起了么?此时此刻他都不会承认田辛是他的对象,他们的关系简单又混乱,并不是基于恋爱的相处,身体寂寞了,因为寂寞才在一起的,彼此都不认真,耗了三年,田辛说他认输了,说爱他。林鹤本能的抗拒。吵架冷战都试了,连“分手”都提上了议事日程,田辛追到了德国。林鹤耍了个不聪明的心眼儿,田辛却聪明的利用了他的阴谋。“我跟那个经理撑死了也就算是419未遂,田辛和我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出事以前,林鹤和田辛的交往称得上隐秘,虽然彼此并没有正式讨论过,倒是天然默契的把对方收藏在各自的生活之下。林鹤还以为他们能默契到底。“教授,您知道419是什么意思吧?”林鹤调侃,多数调侃自己。
“我——我当然知道!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古董!这个圈子的荒唐我比你接触得早!”教授激动得烟灰洒了一床。
“田辛并不是完全因为我才跟那个经理打架的,他只是想暴露我跟他的关系,您认为我跟他在一起多久了?三个月?半年?我敢保证一年前他不会跟任何人提我的名字,包括他的父亲。而事实上,我们已经认识快四年了,可以这么理解,我跟他只是某种程度的partner。我已经决定拆伙了。所以,请您尽可能的理解我。”林鹤丝毫不怀疑田辛的爱情,就如同田辛的手段,但他还没有准备好跟别人分享时间,尤其是分享感情。“我现在感觉非常糟,跟您讨论我的性.生活相关尤其糟。但我想我得跟您坦白,也只能跟您坦白,麻烦您跟田辛的父亲说声‘抱歉’。”
教授砸吧着烟,半天才找回声气:“你,你跟田辛——算了,我管不了年轻人的事——”
“那也请您别管我辞职的事。老实讲,已经有人传我是因为田辛或者田辛的父亲才能拿到国家乐团的职位的。‘人言可畏’吧我琢磨着是这么个道理——”
“谁说的!我撕烂他的嘴!”教授大半辈子就这么几个可心的学生,倒叫别人编排了去!田辛?老田?凭什么!林鹤是他辛辛苦苦带出来的,当初乐团来学校招人一眼就把林鹤瞧上了,林鹤因为要留学没答应,团长爱才,一直等着林鹤回国三顾茅庐!教授也没少从中牵线:“是不是乐团里那些个上不了台的下流胚子——”
“是谁都不要紧,再说,我也呆腻了。您要真心疼我,就容我喘口气。”林鹤拿走了教授指间的烟,按进水杯。“把床头的烟灰拍干净了,要师母发现了可别说是我,我还想去您家蹭饭呢!”
“发现不了!你什么时候去我家蹭饭?我让我那老婆子跟你做点儿好吃的——”
“等您出院吧。”林鹤模棱两可的,拉开了病房门。“先走了,您好生养着。”
方晨挨着林鹤露一小脸儿,跟教授道了“再见”,拐进电梯就是一通报怨:“——教授也太偏心了!抽烟也不计我一份儿!你一来我整个没地位!要知道我平时在师弟师妹眼里还挺有威信的!大家都以为我是教授跟前儿的红人呢——诶?师兄,大门在这边!”
“我知道,你先走吧,我坐会儿喘口气。”林鹤说着,把盛满烟头的水杯扔进了垃圾桶。
“别啊,我等你——”
“你最好别等我。我没精神搭理你。”他是真想喘口气。
“你这话说得!太无情无义无理取闹了!”方晨“琼瑶”一把,知情识趣。“行,我先走了,有事电话联系。”
林鹤点了个头,转身去了花园,找了张晒得到太阳的长椅坐下,摸出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似乎安静了,思想却开始焦躁,为什么没能更早的理清关系?因为田辛会弹《星空》。只要林鹤想听,田辛可以用各种乐器弹奏钢琴考级曲目,从《春之歌》到《谐谑曲》,林鹤只要求他弹到《波尔卡》,因为那个人只考到六级。那个人啊,不知道怎么样了,还会弹钢琴吗?大概都记不得他了吧。林鹤自嘲的笑,含着烟眯起了眼睛。早春里的阳光,冷得暖。
冰箱空了,林鹤头疼晚饭,对外出犹豫不决的时候——门铃响了。田辛。“你还真是不放弃啊。”林鹤轻蔑。指间的烟烧到了尽头。
“没理由放弃。”田辛把行李箱拉了进来,准备长期斗争。
“我们完了——”
“就因为我爱你?”
林鹤一滞,讪笑:“因为你没意思了。”
“你觉得什么才有意思?”田辛脱掉了外套,熟门熟路的进了厨房。以前关系好的时候,他搬过来跟林鹤住过一阵。他们像情侣那样相处,却在别人面前装点头之交。只有两个人才能玩的游戏,这个世界都是他们的陪衬。可惜,田辛认真了,因为不满足而打破了游戏规则,林鹤对他举了红牌。“像以前那样?没有义务没有约束——”
“田辛!”
“你就算叫我的名字,我也不会生气。”田辛讨厌自己的名字,像“甜心”。而他的母亲总是叫他“sweetheart”。
林鹤皱紧了眉头,缩在沙发里,火气欠缺力度:“Elvis——”
“出去吃吗?还是叫外卖?或者买菜回来做?”田辛假装自己兴致勃勃的,可十一个小时的连续飞行并不好受。因为德国的事他被父亲直接叫到了苏黎世,一星期没干别的,就翻来覆去的讨论他那个极有可能膝下无子的将来。父亲提出想见见林鹤,田辛却说自己还在努力中。八字别说一撇连捺都没糊上的事就叫田辛信誓旦旦的惦记上了,田老大呼家门不幸,把儿子关家里反省了两星期,过了又扔他一脸的行李,让他把爱人找回来。田辛立刻买了回国的机票。
“出去吃。”林鹤终于下定了决心。
宣德斋,包房被人订完了,好在大厅里还有一个僻静的桌儿。田辛翻着菜单问起应季的特色小菜。当招待的小姑娘语无伦次的应着,羞红了脸。林鹤点了根烟,撑起下巴看眼前这一幕,过于绅士派头。八仙桌对面这个漂亮多过英俊的混血男人,是“中西结合疗效更佳”的典范,褐色的及肩长发微卷,眉眼深邃,说中文时总会带一股特殊的强调,举止和言语都温吞,明明无心倒施展开一番浪漫,并且无时无刻。为什么会跟他耗这么久?林鹤不禁鄙夷起自己。虚荣心从来都是不死的,信手拈来的优秀对象为什么不要!“为什么”到“为什么”,理由零零种种的,便再也计较不起了。
“——你走神了。”田辛伸出手,在林鹤的眼前晃了晃。
“什么?”林鹤一顿,按灭了烟,尴尬些微。
“想问你吃什么。”
“点什么吃什么。”林鹤抖开餐巾,随便又不随便的。
两荤三素一汤,田辛饿狠了,大快朵颐。林鹤看田辛便饱了,要了一壶茶,不紧不慢的喝着。席间,说起“分手”相关,两个人还很是郑重的讨论了一阵。林鹤不讳言看上了他的家世外貌和能力,田辛还挺开心的回了一句“幸好你看上了”,于是林鹤又顺杆儿爬的说让田辛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既然条件这么好肯定还能找到比他更好的人。结果平时一成语都用得行云流水的主儿在这儿卡壳了,傻逼兮兮的娇嗔道“你不是树啊,我不找树”。林鹤差点儿喷田辛一脸!田辛还真就无辜上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想让你另找一位。”林鹤不说“分手”了,曲线救国。如果田辛同意,他还可以勉为其难的帮着牵红线。
“我找到你了,现在是你不想找我。我不明白,如果你真喜欢我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为什么不喜欢我?林鹤,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田辛出生在音乐世家,假若林鹤真想在这个圈子有点儿成就,攀上他的确是很好的捷径,可林鹤对事业始终都是心不在焉的。长相?没有人是绝对美好的,至少他现在的美好留不住对面这个人。所谓的能力又是什么?Superman?Batman?Ironman?就算田辛真的飞上天,林鹤也只会要求他弹小孩子才会着迷的《摇摆的印第安人》。
“奇怪?”林鹤也觉得自己奇怪了。开始失去幻想力的年纪,开始幻想。他觉得自己会碰到那个人,至少要碰到那个人,在这之前,他想要更单纯一些。任何的,单纯。“也许。”
结完了帐,彼此也没有讨论出个结果。林鹤把书房整理出来供田辛使用,田辛却要求卧室里一半的床。因为这件事,两个人又争论了一通,最终客随主便。
周二的小酒馆,是Bossa Nova日。清春坐在吧台边,跟着音乐哼唱,随性到了一个境界。“生意这么差?”林鹤玩笑,坐到清春身边。
清春干嚎一声,抱住了林鹤:“不是说五月底才回来的吗?怎么提前了!给卫来他们打电话!我们来大聚会——”
“饶了我行吗?只是顺便来看看。”林鹤揉了揉清春的刘海儿,只招架女孩儿的热情。
“不通知他们?”清春迟疑,男人似乎不是太开心。
“就我跟你不好吗?”
“好,很好啊,只是奇怪为什么我成为了你的第一选择,还是唯一的。照理说,你一般都会先找卫来,即便不找卫来也会去见尹源的,虽然谷司排在尹源之前,但是他在日本。还是说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上升了?”清春完全认得清楚男人们的情谊。她,或者游烈欢,都是插不进去的
“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很重要。”林鹤避重就轻,撑起身拿了吧台里的一瓶玫瑰酒酿。如果有得选择,他想要呆在家里,可田辛在家里,空间就变小了,隐私也岌岌可危。那家伙居然想要回国定居,甚至跟他商量起开店的事,林鹤犹然惶恐。这个人爱他,事实再清楚不过,接受起来却没有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