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永诀(1 / 1)
03
车祸!又是车祸!诅咒一般的宿命,贯穿了杜若短暂而年轻的一生。
杜若走的那天,镜子小产了。那个从来不吵不闹,已经在她肚子里安安静静地躺了六个月、乖巧至极的孩子,在那个雨下疯了的阴天,抛下他脉脉相伴了半年有余的母亲,追随着刚刚远行的父亲,一声不响地走了。医生说,那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儿,已经成型……
镜子躺在一尘不染的病床上,轻抚着忽然就瘪瘪的肚子,恍惚间,似乎依然能够感受到那个如今已和自己远隔参商的小生命微弱而强劲的心跳,眼泪忽然就这么肆意地掉落了下来,一滴、两滴、三滴,不知怎的,竟是无论如何都收不住了。
小语在镜子追随杜若离开的一个月后辞去工作,离开了海城,那里一直不是他的家,这么多年固执地留在海城,只是因为这里有镜子。然而她从小就不属于她,最终还是失去。
从方苏到安尧没有飞机,接到电话,小语乘坐最近一趟火车从方苏赶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安尧。当他一路狂奔进病房时,正看到这样一幅画面,那个一年多前,曾默许成为他妻子结果还是决然逃离他身旁的女子,此刻仅仅和他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她把自己裹成小小的一团,瑟缩地蜷在病床的一角。暴露在天光下的小半张脸,触目惊心的透明,隐隐浮起些灰色,里面青色的血管纤毫毕现,宛如一张脆薄而黯淡的白纸,轻轻一碰便会碎得满目疮痍、无从收拾。心口于是像忽然被谁狠狠揪住了,撕心裂肺的疼。再次见到那张自己梦寐以求了十几年、主宰了他有生之年里所有欢喜与哀愁的脸,他禁不住长长舒了口气,这一年多来好不容易才堆积起来的一丁点儿怨恨、愤懑、耻辱、不平却再也无以支持,在一瞬间轰然坍塌。
回来就好,她能活着就好。
原来,只要是面对上她,他就成了如此意志薄弱的人,不管她曾做出什么,他始终是恨她不起的呀。
伴着“吱”的一声推门,床上女子的视线下意识地稍稍流转,在面对上那张明明早该沉溺在记忆最底层的熟稔而又陌生的温润脸庞时,她漆黑的瞳仁有片刻凝滞,里面的惊讶、愧疚、悲哀惊鸿一瞥,除此之外,竟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情绪暗暗翻涌,但却倏然即逝,是他吗,怎么会是他呢?他早该恨她入骨的,这一辈子至死,应是都难以得到他的原宥的……
陆小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汪幽潭似的瞳孔,里面犹自蓄着盈盈珠泪,忽然就忆起自己曾在一整个年少时对它们念念不忘,不由得心生恍惚,面上还强自呈现一片波澜不惊,心底却早已撑不住是另一番天地:翻江倒海、天崩地裂。
镜子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他,眼窝微陷的脸上弥漫着一层明明灭灭的青色,开始沉默而专注地打量着咫尺之遥的男子,浑然不觉小语修长的指尖触上她冰凉的肌肤又缓缓退开,直到看见缠绕他指间丝丝缕缕的透明液体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已泪流满面。
望着她满脸含泪,心口忽然又是一阵无以言表的刺痛,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小语已经俯身把镜子整个拥进了怀里,双臂跟着收紧,脸庞顺势深深地埋在了镜子莹白的颈子里,当那抹若有若无、其实已然熟稔到血液里面的馨香再一次占领他全部的呼吸时,小语嗓子深处不由自主溢出一声满足而压抑的□□,
“镜子,跟我回家……”
颈窝里感到一阵湿润,灼灼的竟有些烫人,她本有无数的为什么要问的,可在他这句话落下的刹那,竟全都哽在了喉间。年轻男子的怀抱散发出一股久违的温暖气息,伴随浅浅沐浴乳的香味,清新而健康,竟全然不似杜若苍白、瘦削的身体,总是游弋着若隐若现的烟草味,怎么也洗不去。镜子鼻子不由一酸,身子跟着僵硬成一整块儿,身在如此温暖的怀抱,还在瑟瑟发抖,竟全然承受不到对方身上一丝一毫的温度,是已太习惯那个冰冷入骨的怀抱了吗,竟连着自己的血液都跟着成了冰的,怎么都捂不热了吗?杜若,你这是在惩罚我吗?
眼睛慢慢模糊,一伸手,竟又是满满的粘湿,冷冰冰的。慢慢推开小语紧致的怀抱,动作轻柔,然而小语却清醒地看见那抹映在她眼里的情绪,分明写着坚定不移的拒绝,镜子失去血色的唇微微上扬,
“你忘了吗,我早已是杜若的妻子。”
声音明明就近在耳端,可在小语听来,竟像是晴天里乍然响起的一记惊雷,震得他耳膜一阵阵嗡嗡直响,她开口的一瞬间,那满面的青色竟仿似全都活过来般,放肆地熨染了开来,宛然一朵盛放的青莲,妖娆而诡异,在片刻间,覆满了整张姣美的素颜。而冷不丁听到“杜若”这个名字时,小语立刻觉得抱着镜子的双手有些不可思议的烧灼,几乎难以忍耐,然而奇怪的是身体的温度却似乎一直在不断地下降、下降,他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可是说出的话却没有丝毫的迟疑,
“……我一直在等你……镜子,跟我回家……”
镜子璨若莲花的笑意慢慢敛于唇迹,眼神在虚空中漂浮半晌,终于落进小语微微流泻着迫切的眼光里,
“你放手吧,我们不是同一类人,你的生活太圆满、太顺利;而我,从一出生,就不得不接受感情残缺的现实,我没有父亲、母亲,只有杜若,而现在我连他也失去了!可你不一样,你有完整的家庭,在最幸福的环境里成长,我没有办法忍受和这么健全的你在一起,接受你毫无瑕疵的爱情,跟你在一起,我只会日复一日更加明白我们之间的差距,只会因此更加变本加厉地看不起自己,我会自惭形秽的。”
“那杜若呢,为什么杜若可以我就不行?”
“杜若?杜若不一样,你不明白,他对我意味着什么。他——”
小语双手捏紧,五官微微拧在一起,眉宇间有克制不住的激动,
“我不要知道!镜子,你没有的我可以给你,我可以把我所有的都给你,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姐姐、我的家庭、我的亲情,还有……我的爱情,我会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点一滴弥补你缺失的东西,我会慢慢地让你完整起来的。相信我,镜子!”
他的语调渐缓,声音也慢慢柔和下来,
“我会给你一个家的,一个完完整整的家。里面有小小的院子,白色的栅栏,你可以种很多很多的太阳花,再养一条雪白的牧羊犬……天晴的时候,你、我,还有我们的两个孩子,就躺在院子的草坪上晒晒太阳,烤烤肉。如果碰上下雨天了,就都呆在屋子里,你上网,我读报纸,孩子们在地毯上一边烤火,一边玩……好不好?”
仿佛真的被他描绘的未来迷醉了,镜子情不自禁展露一个美丽无双的笑靥,
“孩子?你怎么知道是两个?”
小语由衷的点头,唇迹有掩饰不住的暖意,
“你忘了吗,你在电话里和筱墨说的,你说将来你要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男孩儿一定是哥哥,因为这样他才会疼爱妹妹……你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就靠在她边上,耳朵也贴在听筒上。”
镜子惨然一笑,微陷的眼窝立时漫上一层水雾,
“孩子,是啊,孩子……杜若,我们的孩子去哪儿了?”
小语脸色一变,不由自主伸手钳住镜子瘦削的双肩,无能为力地低吟,
“杜若死了。孩子……也死了。”
“镜子,跟我回家吧,让我好好照顾你。”
镜子像是不相信地昂头看他,久久地,惨白的嘴唇蹦出一个字,
“不……”
与此同时,小语似乎听见自己身体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啪”一声碎成千片万片,鼻子酸酸的,眼前的镜子看在眼里,竟有些缥缥缈缈,仿似氤氲在了烟雾里。双臂缓缓下移,握住她□□在白色棉被外的手,几近透明,冰冰的没有温度,他翻手把它们捂在掌心,眼睑跟着垂下,
“我不在乎,真的,我不在乎……你曾是杜若的妻子也好,为他生过孩子也好,忘不了他也好,他已经死了不是吗?我会等的……我只要从此以后,你是我的妻子,只是我的妻子!”
感受到握住自己的双手一直微微颤抖着,镜子眼神一黯,轻启朱唇,语调平缓,脱口的话却比冰还冷,
“你还不明白吗,最重要的是,我爱他!我爱的人是¬殷—杜—若!”
小语浓密的睫毛不为人知地轻颤几下,缓缓把脸整个埋进尚自握着镜子双手的掌里,低沉的声音透着无望的忍耐与克制,
“我说过的,我不在乎……”
镜子的心终于无能为力地抽痛起来,撕心裂肺的疼,这样脆弱而善良的小语,如果可以的话,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伤害于他。可是,她承诺过的,无论何时,都要站在杜若那边。
默默挣开小语颤抖的双手,镜子容色已回复平静,她试着扶起他隐藏在手心里的脸,惊然发现那上面不知何时已被泪水浸得湿透,心口于是又是一悸,她忍不住垂下眼睑,只能选择尽力忽略指尖灼热的触感,极力平复着自己内心澎湃的情绪,等再抬起眼眸时,里面已是一片悲凉,
“小语,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当年我失踪的事情吗?好,我告诉你。”
“殷硕出事没多久,家里就被公安局查封了,别墅被没收,存款被冻结,银行的人给了三天时间让我和杜若搬家。”
“你知道那三天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吗……我们根本连大门一步都不敢出,那些要债的人天天堵在门口,白天疯了一样地在下面踹门,说如果我们再不出来还钱,他们就一把火把房子烧了,和我们同归于尽!”
“就算到了晚上,一样也不得半刻安宁,你能想象出那种情景吗……每天天一黑,当你坐在屋子里的时候,冷不丁身后的玻璃就‘啪’一声碎了一地,玻璃渣子时不时还会溅到你的衣服上、手上,脸上,然后开始细细地流血……没有一秒钟的安宁,不可以开灯,就怕他们发现我们在哪里;不可以吃饭,不可以大声说话,也不可以睡觉,因为只要你一分神,就会马上听到走廊、客厅、厨房,或是什么其他地方又是‘嘭’一声巨响……”
“开始的时候我还哭,后来连眼泪都没有了。你明白吗,习惯了也就麻木了。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杜若在我身边;杜若是我那时唯一的支柱,而他一直那样坚强。他的坚强给了我坚持下去的勇气,也让我相信,一切的不如意真的都会过去的,而无论发生什么,他一定都会在我身边……”
“每天夜里,当外面那些声音逐渐平息下来的时候,杜若就开始在已被搬得所剩无几的房子里找些尽量可用的东西,他一直在为我们的出逃做准备,你明白吗,殷硕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分钱的现金,而我们的信用卡也在他出事的那刻被全部冻结,我们没有能力也无暇去顾及外面那些穷凶极恶的要帐人,况且是他们逼得我们走投无路。”
“在银行收房期限的最后一天夜里,杜若带着我逃了。我们把身上所有的钱凑在一起,就只够买两张去北京的火车票。两天后等到那儿时,我们已身无分文,那时是凌晨一点多,可是我们没钱住旅馆,只好在车站凑合了一夜。天亮以后杜若跟我分头找房子,可是没人愿意相信我们,没人肯先赊给我们……”
“迫不得已,我们只好挤在天桥下面。在那些观光客看来,北京的天桥多气派多现代啊,可那时是冬天啊,零下十几度的气温,你想象得出住在那种地方是什么感觉吗?四面八方都透着风,冷飕飕的风一点一点,从你的脸、脖子、手、脚,一路渗透下去,一直到骨头里面,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地慢慢失去知觉,直到彻底麻木,可是你毫无办法……”
“冷,真的好冷啊……”
“那种感觉,就好像从光鲜亮丽的天堂不小心一脚踩空,就坠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不再有艳羡的眼光、舒适的生活,甚至,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成了不小的难题。”
“知道当时我怎么做的吗……逃避。是,因为我自己无法面对,所以就自私地选择了把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杜若一个人的肩上,我开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失眠、头痛,呕吐,无休无止,而那时杜若,白天要出去工作,晚上回来还要照顾那样的我。我们没有钱,没钱去医院,也没钱买药,发作起来的时候,杜若就把我紧紧裹在他胸口,没日没夜地和我说话,我让他睡觉他也不肯,他说如果不好好的看着我,他会害怕,怕我忽然就在他睡着的时候,一个人静悄悄地没了……”
“那段岁月的艰辛,旁人难以想象,说出来也没人会信,因为我们曾是外人眼中那样养尊处优、衣食无忧的少爷小姐。可是事实上,那时我们真的是举步维艰,为了维持生计,杜若每天不得不打两份工;又因为中途退学,拿不到学位证,他只好和那些出来务工的民工们一样奔波在工地、工厂,做尽了最苦最累的活,却只能拿很少很少的钱。”
“最难的时候,我们一天就只能吃一顿馒头……可即便如此,杜若还是每天都笑呵呵的,那时他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会好的,以后都会慢慢好的……”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恐怕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曾经那样毫无节制生活、甚至不知钱为何物的他,在一切的优越尽失后,却依然活得这样的坦然和任劳任怨。而我呢,自始至终,除了拖累他,什么也帮不上。可他却还是在一遍遍地给我信心,他总说只要我在他身边,就足够了,因为只有这样子,他才会知道自己的辛苦是有意义的。”
“是他给了我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是他支撑着那个时候一无是处的我活下去。从那之后,我们一直相依为命,我只剩下他,没有他,就没有我。你不会明白他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到底有多重要……”
顿一下,镜子的泪终于冷冷地落下来,“对我来说,他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