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归去来兮(1 / 1)
“……生死于人,安能逆乎?是以智者善窥上意,愚者固执己见,福祸相异,咸于此耳。说抚剑将军深陷囹圄,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衡门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将竹扇在手心一拍,向台下听客鞠了一躬,转身回了后堂,留下身后满堂唏嘘。
座间有个俊眉朗目的风流公子哥,没款没形地瘫在第一排的太师椅里,手里还拿着一把极其骚包的折扇。以那公子哥为中心,方圆十步之内无人敢前,没别的原因,这公子哥那扇子上的香味儿可谓尽得天时地利,一扇起来威力无比,只把附近一圈的茶客都熏得连打喷嚏带咳嗽抹眼泪的。
不过……那公子哥自己却是坐着睡着了的。
没一会儿,打后台走过来一个美丽端方的女子,手里捧着一盏茶,径直放在了公子哥旁边的桌子上。那姑娘碰碰那人,柔声柔气地道:“杨公子,散场了。”
被称作“杨公子”的人没一点儿反应。
女子低眉敛目,将自己耳鬓的碎发拂到耳后,自顾自的对方才的故事指手画脚道:“世间竟有如此冥顽不灵之人,身为朝堂中人,似乎不知何谓‘以退为进’,数次以身犯险,枉辜那么多人做了刀下断魂。他竟不知天子之心比女人心还要反复无常么?‘君无戏言’不假,‘君心难测’也大抵如是了。也不知那人究竟后来如何了。”
“杨公子”浑身颤了一下,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毫不在乎形象地打了个呵欠,醉意十足地道:“不管怎么样,那都是他自己作的。”
女子:“……”
“杨公子”又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将桌上那碗茶一饮而尽,理了理自己的袍袖,道了声:“告辞。”
他前脚还没迈出去,自面门处突然飞过来一柄黑色折扇,和那把白色的折扇如出一辙得熏人。说时迟那时快,原先静坐不动的女子突然伸出手,一把将那黑色扇子抄在手里,瞬间化身隔壁寡妇,头也不回地骂道:“好你个孙二胖!贱不贱?背后搞人你可真有种,当心晚上走夜路撞见鬼!”
大庭广众之下,孙二胖横遭飞来怒骂,非但半句埋怨都没有,还十分没出息地自己委屈上了。他缩手缩脚地站在原地,唯唯诺诺道:“佩佩姑娘,我还真就不明白了,那小白脸好在哪里了?没钱没爹,还是个废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还是咱们清河头号大药罐子,我不比他强?你到底喜欢他哪里,我改改还不成?”
被称作“佩佩姑娘”的人长眉一挑,颇具玩笑意味地道:“我就喜欢他不爱搭理我,你改吧。”
孙二胖:“……”
“杨公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往桌子上一坐,长腿前后来回晃荡,一手扶着自己下巴,在佩佩姑娘看不到的地方极具讽刺意味地挑了下嘴角,形容十分欠揍。
那孙二胖也是个屁股上长刺、坐不住屁的怂人,看到那人那模样,登时就炸了,撸袖子就招呼过来,似乎和那杨公子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女子端坐不动,搁在桌子上的手狠狠拍了一把,把桌子上那个茶盏拍得飞到了半空。她又不嫌手疼的用手背挥了一下,将那杯子打了出去。
被孙二胖用他那大饼脸接了个正着。
佩佩姑娘说:“药罐子怎么了,我乐意你管得着么?”
“杨公子”十分隐晦地朝孙二胖比了个小拇指,手往回收到半道,又绕了一大圈,最终目的地停留在佩佩姑娘玲珑的下巴上,还十分轻佻地往上抬了一下。
于是孙二胖和宁佩佩这俩人,一个七窍生烟,一个春心荡漾。
孙二胖用一种“有种下学别走”的狠毒指了指“杨公子”,气势汹汹地留下一句:“你等着,咱们走着瞧。”
“杨公子”这才跳下来,十分不觉丢人现眼地直白道:“劳烦宁姑娘送我一程,那二胖多半要截胡,我可不想被揍死。”
宁佩佩简直要心花怒放了,二话不说提起裙摆,暗示意味特别强地说道:“不麻烦,以后天天送公子回去,我也是愿意的。”
一男一女走大街上,不说话难免有些尴尬。
于是那“杨公子”便没话找话似的道:“其实柳长洲后来也没怎么样。有个人大老远跑北狄求了封万民书递给了皇上,皇上派人去狱里看了看柳长洲,觉得他那倒霉模样特别赏心悦目,一时龙颜大悦,就慈悲为怀了。”
宁佩佩小心翼翼地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娇滴滴道:“依我看,那人即便在刀口下捡回一条命,后半生恐怕也难有什么起伏了。”
“杨公子”诧异道:“姑娘此话怎讲?”
宁佩佩得到心上人的鼓舞,那女汉子的思维彻底得到解放,一方面又努力试图给身边的男子营造一个合理月旦人物的良好形象,便十分夸张地道:“那人前半生以家国为己任,可谓呕心沥血了。乍一被乖戾世道这么折腾了一番,跟被抽了脊梁骨又有什么差别?哎,说到底,英雄总归不免末路。”
她觉得自己这句话搭得十分合适,便顺理成章地接着说:“红颜到最后也都被雨打风吹去了,人生在世,应对酒当歌、及时行乐……”
哪知那“杨公子”格外不解风情地道:“宁姑娘请回吧,唔,要是在半道碰见孙二胖,千万记得帮我揍他一顿,最好揍得他十天半月下不来床,药钱都算我头上。”
宁佩佩:“……”
二人就此分手,“杨公子”一个人往前走,他走得极为缓慢,自日落时分到星子擎灯,才在山花掩映之后看见一个石屋,上面写着三个大字——不归堂。
这“杨公子”便是柳长洲了。
三年前,他拖着一身伤病从死牢里出来,看着城区人来人往的朱雀大街,一瞬间感觉天大地大,心里却有种无处可去的悲凉。
官场清浊无法廓清,幸得四海无战事……但这些纷纷扰扰的家国事在一夕之间都轮不到他来插手了。熬干了半辈子的心血,到头来忽然被人一刀斩断了脊梁骨,连入睡都颇觉费劲。
滑稽可笑而讽刺的事实是,支撑了他走了小半辈子的东西,竟然是伤他最深的东西——他心心念念的大庆江山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毫不留情面地扎在他的心坎上,叫他不拔会死,拔了又犯贱似的舍不得。
有时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醒来,茫然间觉得那些日日与人打交道的光景都显得不太真实,虚幻仿似一场春秋大梦。他也很难想象,自己竟然也会有轻生的念头。对他而言,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突然就变成了一种煎熬,就连最起码的一日三餐都变成了世上最难的事情。
一死尚可忍,百岁何当穷?
可每当绝望如同无边的暗夜将他包围时,陆含章的身影便浮现在眼前,那人在黑色里被勾勒出一身银边,他清楚地听到那两个字:“等我。”
到这时候才发现,一言九鼎太难了。
等到什么时候?会等到吗?
似乎不知终点在何处的人生路就只剩下了一件事,那就是漫无目的的等待。既定的事实是,没有人需要他做出牺牲,既不是国,也不是情。
他某一天蹲在院子的台阶上喝药的时候,猛然想起自己多年前在不归堂屋脚下埋得那几坛子君子酿,蓦地来了再下江南的兴致,突然就找到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为自己。
他想用这剩下的半辈子,学着如何为自己而活。
矗立在石头山上的不归堂还是那个老样子,只是江边湿气太重,潮气一上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全都蠢蠢欲动,叫他一瞬间觉得自己老气横秋。
所幸埋在不归堂脚下的几坛子君子酿也完好无损,封泥一启,香飘十里。
他每日看着日往月来,这样一等,就是三年。
旧时的衡门不知被谁重新经营了起来,他那些起起伏伏的事迹也被编进了茶楼故事,他竟是个……传说里的人了。
他懒懒散散地拖着步子,一手推开不归堂的门,一边觉得“不归”这两个字太扎眼,一笔一划都叫人心里添堵,一边又觉得今晚的月亮特别圆,十分适合把自己灌死这种窝囊行径。
忽听得院子里有一声十分轻微的咳嗽声,他手下的动作一顿,将新挖出来的一坛子酒摔在地上砸了个稀巴烂,浇湿了自己一条袖子。
满屋子的酒香四溢,他茫茫然觉得……有些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