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干戈玉帛(1 / 1)
寒石山下一片惨淡,气势汹汹的百万来兵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锐减得剩下了不足五万人,彼此敌我不分,所有人都静立在那道天堑的南侧,这时候还说什么呢?在深不可测的鸿沟之下,在地狱之花的严密遮蔽下,埋葬了生灵无数。
等到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已经没有人还记得他们原先的目的是什么了。彼此兵戎相见,却在一场无法预料的天灾面前收敛了自己。
北狄那死里逃生的伤兵残将,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这时都整整齐齐站在原地,所有的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矮身下跪,双手在胸前交叉放置,闭目低头,将下巴紧紧贴在自己胸前,似乎即将开始某种庄严肃穆的祭奠仪式。
柳长洲侧了侧头,倾身对身旁的杜蘅小声道:“财神,上次我们家大腿送来的冻伤药还剩下多少?”
杜蘅胆子天生就针眼那么大,他一方面自己怕疼,一方面还见不得别人受罪,心软得就经不起扎,在军营里是个十分逆天的存在。自寒石山喷发岩浆开始,他那手就一直堵在自己耳朵上,奈何又心存好奇,闭着的眼睛不听使唤得老想一看究竟,导致一双手又堵耳朵又遮眼睛得有点儿不够用。
等到后来四周逐渐消音,他那手就全都糊在了自己眼睛上。这会儿听到柳长洲的声音,顿时觉得自己仿佛还在人间,自己还活着,然而他那神经似乎还处于高度紧绷状态,便将手指头岔开一条缝,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他们眼下似乎更需要烧伤药。”
柳长洲“噗嗤”一声就笑了,他抬手在杜衡的脑门儿上拍了一下,骂道:“蠢货,江北营里除了你,恐怕没人不知道冻伤药可以当烧伤药使。废话不少,你就说还有多少吧。”
杜蘅“啊”了一下,想了半天,慎重道:“不多,就一箱了。要给他们?你那心可真大,你就不怕成为一个东郭先生?农夫与蛇?”
柳长洲面无表情道:“东个鸡。”
这时,低低的类似于诵经之类的声音渐渐响起,那些倾诉声似乎形成了有实体的文字,渐渐扩散开来,形成一团巨大而无形的云雾笼罩在那些亡灵之上。像是歌颂,像是超度。
柳长洲拨开人群走了过去,站在了两军接壤的地方。
他那身银灰色的铠甲是陆含章给他做的,全用玄铁制成,严丝合缝地依附在他身体每一条曲线上,叫他的身形并没有那么臃肿,反倒多了几重身轻如燕。
也从未见他正儿八经地佩戴刀剑,他那一身本事似乎全都浓缩在两招里——轻功和暗器,平时顺手惯了,穷超得四处薅武器。据不完全统计,这平时没刀没剑的穷老大用过的“武器”着实不少,五花八门、纵横六界,比方说大蒜、藤蔓、石子儿等等。
他这会儿全副武装着走过来,先时那些吊儿郎当、地痞无赖的松懈劲儿十分神奇地退避三舍,一时叫人难以置信这人居然是金斗他爹。
杜蘅也不知抱着什么心思,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地小声嘀咕道:“果然还是人靠衣装啊……”
不知是谁的刀剑“哐啷”一声落地,惊醒了远远近近的人。这一声不啻于晴天霹雳,惊得北狄那些才结束祭奠仪式的士兵一瞬间都举起了刀枪。大庆方面的士兵一看这情况,纷纷不甘示弱地拔出了刀剑。毕竟双方的立场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庆完全控制了战争的主动权,以九万人收拾五万人虽未到牛刀割鸡的地步,至少也心有底气了。
才刚靠近北狄士兵的柳长洲心里暗骂“我日你先人”,一边顿住了脚步,并且艺高人胆大地将按在剑上的手拿了下来。
他心里默念了三个数,而后掀起眼皮,语气不软不硬地道:“你们大将军人呢?”
没一会儿,北狄士兵闪开一条道,里面走出来一个浑身是血、半身铠甲被毁的人。那人一手按在自己大腿上,一手紧握一把弧形的弯月刀,扮相狰狞,长相居然还不赖,玉树临风谈不上,俊眉朗目还是有的。
柳长洲动作迟缓地举起双手,叫人琢磨不透地去解自己那一身铠甲,三两下就把那层护身的皮给扒了下来,扔到了一侧,露出了内里一袭十分单薄的长衫。他抬起右手与肩齐平,微微一笑,说:“在下柳长洲,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对面那人原地顿了一会儿,而后咬紧牙关,挥刀把糊在自己身上那层被熔化得面目全非的铠甲劈了下来,言简意赅道:“帕尔江。”
柳长洲一挥手,身后的队伍里走出来两个士兵。
那俩士兵抬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大箱子,“咚”一声扔在了双方之间的空地上。柳长洲稳稳当当地走过去,一手掀开那箱子后,便十分穷酸地端着自己手站在了一侧,似乎再等什么结果。
帕尔江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一箱子的药膏,闭了闭眼。
其实大庆根本没必要和北狄这样友好。北狄原本人数就少,这一百万人的力量已经是举国之力,长远的不说,至少在五十年之内,北狄恐怕都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敲打别人的家门,眼下的北狄甚至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而对大庆俯首称臣绝不可能,这五万人就只剩下了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血拼到底。失败了,那北狄算是永远消失在四海版图上;即便战胜了,侥幸存活的士卒班师回朝,又要如何抵抗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战败战胜似乎都没太大所谓,一场关乎家国的力量角逐发展到眼下,已经褪变成了个人生死去留的抉择。
柳长洲下巴微微点了几下,似乎能猜到这个帕尔江是怎么想的。他再次出声道:“在我有生之年,大庆秋毫无犯。”
帕尔江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道:“什么?”
柳长洲转过头来看向太阳,被光线刺激地眯了眯眼,抬起胳膊搭在自己的眼睛上,放松地道:“我身为将军,再鲁莽也知道战争就意味着流血牺牲,但我不知道战争的源头在哪里,是单纯被资源驱使?还是想独霸天下?我听说贵邦信仰神灵,认为人人都是上帝的子民。既然同为上帝的子民,为什么还要自相残杀?”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回过头来,露出了一个如孩童般干净单纯的笑,眨了眨眼睛,接着道:“我们中原有句老话,叫做‘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意思就是用对待自己的老人与孩子的态度去对待别人的老人与孩子。我们中原还有句话,叫做‘以和为贵’,我大庆自祖皇帝始创河山,历数千百年风雨飘摇成为眼下的模样,所有的武备存在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膨胀自己,而是为了给自己的臣民提供最坚实的保护。我想,天下没有哪个君主不爱自己的臣民,倘若……”
他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一方面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愚蠢无比,一方面又觉得历史的发展真得匪夷所思。少年时候萌生在心里那些天真可爱的念头,在经历了二十来载风吹雨打后,依旧清晰得分毫毕现,并且在今天这样一个场合对着一个素昧平生的敌方将领说了出来。
尽管他知道不同的地位造就不同的人,但他还是更愿意相信,至少在每个人的心底,都是有博爱的。只不过那些博爱,在见识过那么多不知源于何处的险恶人心后,都被悄悄藏了起来,造就了如今这样一个似乎冷漠无情的人间。
他这段话说得发自肺腑,身后又是毫发未损的九万士卒,本可以持强凌弱,却点到即止地表达了“大庆无意侵犯他邦”的意思。
帕尔江嘴角微微掀了一下,似乎是从没见过这么独树一帜的将领,抬手将自己那把弯刀往空地上一戳,朗声道:“有生之年,秋毫无犯……一言为定。”
柳长洲用脚尖勾起自己那把被临时拉来顶缸的剑,脚脖子灵活地扭了一下,将那剑脱了剑鞘踢进了那把弯刀的附近,只听“叮”的一声,一弯刀和一长剑彼此交叉相靠,成了名不副实的“城下之盟”。
他说:“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帕尔江吩咐两个士兵抬走了木箱子,略含歉意地道:“东瀛何时兵临东海、兵力几何,出于一个盟友的底线,恕我不能和盘托出。”
柳长洲转身往回走,抬起手臂挥了挥,懒洋洋道:“就知道你节操也没有很多,你……哎,趁我回心转意之前,快滚吧。”
他前脚才刚踏进将军帐,整个人就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了,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没有方才那样轻松。他绕到桌子后坐定,浑身被抽光了力气似的散了架,没款没形的把自己下巴撑到桌面上,一言不发地盯着那方印信看了一回儿,好像灵魂出窍了一样。
方秉笔后脚跟到,面带忧色:“你要怎么对朝廷解释?你看,呐,你在江北营里就是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立了功还好说,朝廷里一帮老王八都说这是你应该的。你可倒好,就那么放人家回去了,说得不好听点儿,就是放虎归山,遗患无穷……”
他越说越激动,到后来,眼眶莫名其妙得红了,跟个怨妇似的叨叨逼道:“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柳峣山你简直就是个缺心眼儿,你说你怎么那么能耐,你怎么不干脆上天?”
柳长洲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只手,捂在自己眼睛上,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哎你说得真挺对,去,你现在去把那伙人捅个遍,听听,多牛逼啊。”
方秉笔刚想说“抓俘也比放了强”,就听那个十分搞笑得只在桌面上露了一张脸的将军令人十分蛋疼地叹道:“你不知道自然界有个伟大的规律,叫做一搞对象傻三年呐。”
方秉笔:“……搞你大爷。”他那表情十分复杂,不是单纯的哭笑不得,跟个大号的兔子似的,红着眼睛,嘴角却蓄着一个十分无奈的笑——他和柳长洲相知了这许多年,知道他眼里揉不得沙子,更知道他永远在心底保留着一方净土。
他不知道柳长洲这一次的“圣父”之举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但至少在这一刻,他觉得柳长洲是天底下独此一份的。
柳长洲呼了口气,挺直脊梁骨坐了起来,一拍桌子,挑了挑眉,说:“你可拉倒吧,娘们儿唧唧地瞎操什么心。”
他猝不及防得从桌子后弹了出来,虎口卡着方秉笔的脖子衬着劲儿前后摇了他一会儿,咬着牙,表情狰狞地道:“不过你志向挺大,居然想搞我大爷。行了,我成全你,送你一程。”
方秉笔:“……”
这俩人十分幼稚得在将军帐里掐了个天翻地覆,把帐篷之内的一切摆设都踹得乱七八糟。
两天之后,圣旨从天而降。
“……抚剑将军柳长洲,通敌叛国,即日起革职查办,押送回京,不得有误……”
临行前,柳长洲交代了沙行几句话,接过圣旨,心里有块大石头,“轰隆”一声落了地。他顺了顺自己被风缭乱的长发,对方秉笔说:“我估计东瀛那帮孙子们要来也就这几天了,你去东海营里等着我。另外,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长玔的吗?”
方秉笔歪着头想了半天,而后目光如同穿越了千山万岭,看到了某个人某件事儿一样,眼神分外温柔。他轻声道:“平常总看见陆大腿就寄一句诗,别的话都没有,我觉得特别帅。你给长玔捎句……我埋泉下泥销骨,君寄人间雪满头……吧。”
柳长洲点点头,毫不客气地嘲笑道:“帅个鸟。”
然后踩着平稳的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心里还在盘算要怎么应付宗仪时,整整昏迷了半个月的陆含章醒了过来,意识回笼的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痛感并没有所减少,从上到下几乎每一个地方都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一样,微微一动都带起一阵抓心挠肝的疼,叫他简直恨不能找一根针直接捅进自己太阳穴里。
院子里有小孩子胡搅蛮缠的哭闹声,谢一桐不知在对着谁嚎:“二哥我不玩儿躲猫猫了,你出来好不好?”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道:“你二哥死了,死了就是死了,都埋了,小祖宗,我求求你别嚎了。”
陆含章费劲地眨了眨眼,十分吃力地半坐了起来,带的眼前一阵发黑。待到渐渐有光亮进入眼睛后,他透过窗棂看向院子,只见朱寡妇一手撑腮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另一主角谢一桐则跟个猴子似的骑坐在树上的第一个分叉上,从他双手紧抱树干的程度,几乎可以断定那小破孩儿是被人丢上去的。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上一下彼此对望,似乎彼此都想扑过去把对方掐死,奈何两人之间隔着那么多不可逾越的空气,动作难度太大,不太能实现。
谢一桐又开始干嚎,无理取闹道:“他干嘛要死啊,死了干嘛要埋啊……”
陆含章深吸口气,咬紧牙关把自己腿放到塌下,只这一动就叫他全身冒了一层冷汗,似乎有万万只蚂蚁在他的骨头上啃咬,唯一可以止疼的办法就是昏死。
他几乎算是历尽千辛万苦才跋涉到门口,一推开门,就支撑不住似的斜靠在门框上,有进气儿没出气儿地道:“你看你,书都念到屁/眼儿里了。学塾的老先生肯定说过‘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二哥人太有种,今年埋到地下,等到来年秋天到了,不就能结出无数个二哥来了?”
谢一桐立马不嚎了,十分乖巧地道:“哦!那我爹怎么没结出来?”
陆含章说话也嫌累,言简意赅道:“你爹太没种了。”
朱点衣扶额:“……”
她表示“我们没生过孩子的还真不知道小孩儿都得这么骗”。她快要被谢一桐折磨疯了,陆含章的苏醒对她而言好比神兵天降,也早就忽略了“一个男人居然比我一个女人会带孩子”这一点。
就凭这个莫名其妙的战友情谊,她就要继续对陆含章如今还大病远未痊愈的身体负全责。
她把谢一桐接下来,心里的感激之情排山倒海,简直要令她泪流满面了。她就十分和颜悦色:“你目前还不能下床,回屋里躺着吧,药我待会儿端给你。”
陆含章缓了会儿,尽量保持僵立的姿势不动弹,气如游丝道:“江北眼下怎么样了?”
朱点衣一愣,别开视线,说:“不费一兵一卒,北狄班师回朝了。柳……将军他……”她顿了顿,眉目无波,醉人的媚眼也意外得端庄,一字一顿道:“吉人自有天相。”
陆含章一动不动地站了会儿,似乎嗅到了什么不详的气息,十分突兀得一笑,简单粗暴地转移话题:“我们刚来华容的时候,和谢一桐他爹娘隔一道墙住。他娘被他那混蛋老子逼得悬梁自尽,那时候一桐才三岁。他爹吃喝嫖赌欠下一屁股债,被仇家一刀砍死在集市口,卿云就把那小孩儿捡了回来。”
他停了一下,动作迟缓地扭头看向东侧,说:“朱姑娘,方大人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