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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杀鸡儆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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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子,他或许比女子更能扛得住刀枪棍棒,更能扛得住极致酷刑,却不一定能扛得住漫无边际的悲伤与惨淡。女子性柔韧,她们总能在被弃之一隅的时候展现出出乎常人预料的坚强。

到眼下这种时候,柳长洲就十分庆幸还有朱点衣这么一个妇人家在场,他觉得自己似乎不太能忍受得了这种惨象。

他指挥几乎所有人马在全城范围内寻找已经出现症状的人,不论生死,一律带到城门口。令人庆幸的是,鸿运新粮上市才一天,接触的人并没有很多,只有一部分城区附近的人有疑似症状,汇集到城门口的人准确数来只有两百二十三个。

在这些人里,朱点衣只挑出了一个小姑娘。

她脸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头上的珠钗在四处奔走的时候不知掉落在什么地方。她靠在墙上喝水润喉时,眼前突然递过来一方被水沾湿的丝帕。她顺着那胳膊往上看,郑玄歌神色担忧的看着她,笨拙道:“朱姑娘快擦擦吧。”

朱点衣心里莫名得跳了一下,紧绷的肩背放松下来,大概是在这么一个叫人沉重的场合里实在提不起什么开玩笑的心思,嘴角微微牵起,就着这耿直的男人的手擦了擦自己的脸,犹犹豫豫,最后决定做一番解释:“我没事。这不是什么蛊病,看上去像瘟疫,实际上只是一种接触性的毒素。”

她指了指方才被剖开肚皮的那人,平淡道:“我跟我爹学医的时候,见过一种叫做姬鼠的耗子。它以动物或人的腐肉为食,又长期窝在地底下,一重一重的毒素积累到这种耗子体内就已经很多了。直接接触过这些毒物的人才会暴毙,那些毒素穿透皮肤全都定位在肾脏,就是眼下这个样子。”

她一摊手,做了个十分无奈的动作,眼光在现场扫了一圈……突然看见柳长洲身后站着一个十分奇怪的怪人。那怪人除了眉毛,几乎算是从头白到脚,面色极为苍白,从领子里露出来的脖颈几乎跟身上的素白单衣一个颜色,拢在宽大袍袖里的手微微露出来的指尖竟然也是十分纯净的白色。

在朱点衣的眼里,全天下正常人没几个,柳长洲那样每天活蹦乱跳的也硬是被她挑出了毛病——血热、易燥、易怒、精神病。不过眼下这个人是真的很诡异,她盯着他的胸膛看了一会儿,只见那人的呼吸极为缓慢,仿佛吸气和吐气交替起来十分费劲似的,胸膛起伏如果不仔细观察的话,几乎察觉不到,明明苍白的皮肤,却丝毫看不到任何经脉的走形,浑身上下不带一点儿生气,不知道从哪个坟堆里爬上来的。

郑玄歌轻咳了一声,十分贴心的道:“那是陆含章陆总事,清河的五鼎关就是他的手笔。”

朱点衣一皱眉,试图从记忆里挑出些什么,然而无果。这寡妇就怒了!行走江湖这么些年,还没有什么疾病是她认不出来的,简直岂有此理!

柳长洲耳朵尖,将朱点衣方才的那番话一字不落得听了个全。

他把方秉笔叫过来,吩咐道:“把华容里所有吃皇粮的官儿都请过来,今晚上在钦差衙门里,请他们看个戏。”他眼睛里戏谑的神色十分浓重,眉梢上还有挥之不去的冰冷与狠毒。

方秉笔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匆匆离开了。

在日落前,城门口所有的人陆陆续续得咽了气儿。

那是一种极其惨烈的场景,几乎所有的人都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临死的一瞬间,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所带来的深深的恐惧,却只能无助的坐在原地等着下一个轮到自己。一个接一个,未曾断绝。

那事先挖好的坑底里堆了满满三排人,都被一把火一瞬间付之一炬。空气里都是毛发和皮肉被烧灼的糊味儿,热浪滚滚袭来。等到浓烟散尽,暮秋的悲风善解人意的将那铺陈在坑底的骨灰扬起到半空中,最后一丝生的迹象都消失不见。

掌灯时分,夜色正浓,钦差衙门前车马却络绎不绝,衙门的后院里,放眼望过去都是清一色的大庆官服,前来赴宴的官员满满当当的坐了一院子。院子中间极为神秘的放着一个用大红绸布遮起来的东西,高足有一丈,体积十分可观。

到来的官员都在交头接耳,都在猜测朝廷钦派来的大臣晚上宴请百官是要做什么。只听说衙门刑房近日奉旨抄了粮运官贺云贺大人的家,并没有听说什么别的大事。但这顿饭绝对不简单,到底不简单在哪里就无人知晓了。

等候不多时,一身朝服的方秉笔从正厅里出来,边走边虚虚一拱手,笑道:“诸位大人晚上好,实在太抱歉这个时候请大家前来,其实不为别的事,是鄙人今天刚得了一个十分有意思的东西,实在等不及要和大家一起分享了。”柳长洲穿朝服绝没有他这样好看,他的双肩板正宽阔,腰身不属于柳长洲那种偏瘦,疏朗的眉目衬得一身官气十足。

他举起手来“啪啪”拍了两下,站在院子中间那个被遮盖起来的东西上蒙着的红绸布一把被人掀开了,柳长洲换了一身下人的粗布衣衫,表情呆板的垂手站在一旁。

那被遮起来的东西竟是一个古铜制的四足大鼎,乍一现身在世人眼皮底下,周身都被拢着一层厚厚的神圣感,仿佛自内部生发出了三魂七魄,敛眉肃穆的矗立于院子中间,自有威严不可侵犯。但那大鼎眼下已经完全恢复成为一个烹煮的炊具——大鼎下堆着一堆木炭,在鼎的旁边还架了一个矮梯。

院子里顿时雅雀无声。

在场有几个人已经反应过来了,有些人已经开始面色发白。

有几个下人手里端着一锅沸水走出后厨来,蹬上那矮梯将水倒了进去。柳长洲眼风在周围的大小官员面上扫过一圈,面无表情得取过事先准备好的火把点燃了那堆木柴,跳跃的火焰逐渐升腾起来,把大鼎的四周严严实实得包裹在中心。

随后,几个劳役抬着一个木笼子走了出来。身材富态的贺云被五花大绑塞在里头,面目狼狈,神情萎靡,嘴里塞着一大团棉布,看上去可怜得厉害。那笼子后还跟着一个提刀而立的刽子手。

方秉笔神色不改的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慢条斯理道:“不知诸位对就着烹醢之刑赏月小酌兴趣几多?”他朝大鼎下的柳长洲无意的看了一眼,心有灵犀得在那个似乎有些犯困的人的表情里读出了一行字:要杀就杀该刮就刮,娘们唧唧得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他隐晦得瞪了回去:不是你说要渲染的么!

笼子里的贺云眼珠子转到人群里某个方向,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嘴里开始“呜呜”的瞎叫唤起来,挺直了后背,头使劲儿往上挣扎,试图从那牢笼探出来,仿佛要在临死前再拽几个人垫背。被捆在身后的双手也跟仙人掌开花一样撑得十分圆,那感觉十分像是要想把某个人一起抓过来似的。

如果真的叫这个贺云一一承认他做过的所有的勾当,那么华容官面上又有几个人能够不受牵连?柳长洲对此一清二楚,但他此一举的目的是要杀一儆百、敲山震虎,并不是将那些人一网打尽,所以他对能从贺云嘴里听到什么干货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倘若有些人真能够就此收敛,他可以适度的既往不咎,但如果还有人一如既往的嚣张放肆,那么到时候就休怪他无情了。他顺着贺云眼神注视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视线的尽头是一个一身鸡骨的人,那人鸡脖子支出去老长,垂着眼皮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酒杯看个不停。

他眯了眯眼,记住了这个人,华容两大肥缺之一的另一个官,盐运使刘统。真所谓君子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天下间所有的事都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么小人必然有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接下来的场景自不必说,恐怕没有人会感兴趣。

做为管窥阁的首领,柳长洲向来不缺少狠毒,那种心狠手辣在这种时候就发挥的淋漓尽致。在将那贺云推进沸水前,他十分好心的帮贺云把他嘴里的布团拽了出来,随后一脚踹进了沸水里。贺云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刘”就陡然变调,嚎出了一连串十分凄惨的声音。

与此同时,刘统手里的酒杯一下子摔倒了地上。不过除了柳长洲,在场的人几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这大概会成为那些纹丝不动的人为官生涯里头一次看到大煮活人,或许也是唯一一次。

心有戚戚的闭上了眼睛,僵坐在原地也不敢上手把自己耳朵堵上,怕自己随意一个动作都会遭别人多看一眼,似乎就会释放出什么秘密,使自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沦为下一个贺云。

院子里除了惨绝人寰的哀叫声,剩下的就是沸水滚锅的“咕嘟”声,不多时就没了任何声音,一股肉香飘出来,一堆白骨被从大鼎里捞了出来堆在了大鼎前的空地上,还有一个瞪着深深眼窝的骷髅头,有丝丝热气从上面冒出来。

方秉笔猝然变色,一把捏碎了手里的酒杯,这个声音终止了一段令人煎熬的沉默。他演技十足的将那碎片扔到地上,寒着声音道:“想必诸位大人也都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来人!”

话音刚落,一连串的箱子被人陆陆续续得抬了出来,箱子盖一打开,几乎每个箱子里都是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奇珍异玩,晃得人眼睛生疼。方秉笔背着手走出来,指指这些宝贝,讥诮道:“把你们这些心眼儿都给我收拾了!”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明黄的东西,端起来与肩齐高,正色道:“别说朝廷里有什么人给诸位撑腰,掂一掂自己的分量,看看诸位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地下顿时齐刷刷跪倒一大片。

柳长洲端着手走过来,用脚挑起地上那个骷髅头,手指伸进那个后脑勺的大窟窿里,也丝毫不怕遭什么现世报,大不敬的把那头颅当球似的在指头上转起圈来,模样十分欠揍。他没兴趣听这么多罗里吧嗦的屁话,趁着所有人都恨不得把头埋到胸前的档头,静悄悄的飞身越过了墙头,走进了杜蘅的账房。

杜蘅正瞪着狐媚眼在灯下查那几本从贺云附上搜来的黑账,听见声音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简直要老命了——柳长洲端端正正的把一个白森森的骷髅头端在手心,遮在自己的面前。

他不动声色的往后靠了靠,尽量镇静的道:“爷,你也不怕他从地下爬出来找你么?”

柳长洲踅了几步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杜蘅的桌子上,鼻子哼气道:“他活着的时候我都能弄死他,他死都死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就算他上来了,我忍他几年,等到我也下去的时候,照样弄死他。怎么样?查出什么毛病了没?”

杜蘅伸长了胳膊把账本递给他示意他自己看,只见那账本上用朱砂勾出了几个地方。

原来有莱山上那二十万石之多的粮全都是贺云从应该解至北防的兵饷里抠出来的。华容解至户部的粮之所以要比别的县少一半,就是因为华容承担了几乎一半的北防戍边将领的粮饷。

而贺云竟然胆大包天到能从那些粮饷里扣出来一半。

柳长洲皱了皱眉,觉得不可能这么简单。

北防戍边的将军是先帝在时一手提拔上来的樗里昊将军,为人刚正不阿天下皆知,兵饷少了近乎四份之一,老将军怎么可能隐忍不发?他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樗里将军的奏章被人半道截下来了。

鸦雀无声的后院突然有人惊呼了一声,随后是杂七杂八的脚步声和杯盘相撞击的声音,十分嘈杂。

柳长洲扔下账本,临走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那愤怒的骷髅头丢在了杜蘅眼皮子底下,利索得从窗口翻了出去。

杜蘅:“……”

后院里确实乱成了一锅粥。

不过情况有些不太对,那堆白骨的旁边躺着一个捂着眼睛满地打滚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陆含章十分突兀的立在一侧,手里抓着一个叫人很容易误会他年龄和智商的东西——弹弓。

真是可怜这一伙华容的官,先是被上司请来观看了一场十分适合用来下酒的大煮活人,接着是一个三角眼的蒙面人跳进来不由分说无差别攻击,后来又有个怪人拿弹弓直接把那三角眼打瞎了一只,一个个到这会儿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方秉笔先严后宽,和蔼的表示诸位可以滚了。

柳长洲背着手踅过来,似乎格外不懂得“士可杀不可辱”的在那三角眼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偏过头来扫了陆含章手上那弹弓一眼,似笑非笑的说:“陆老板好本事。”

陆含章大大方方的把那弹弓收起来,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地方,老神哉哉的道:“怎么,很搞笑吗?一桐送我的。”

方秉笔吃惊的瞪着陆含章,有些难以置信的凑过来,兴许还在摆官架子,语气里有些不怒自威:“这是陆老板?陆老板怎么会在这里?”

陆含章手贱的戳了戳柳长洲的肩膀,道:“你问问这个贱人。他下令一把火烧了鸿运,连带着把濠上后仓里所有的丝都烧了个精光,卿云也险些折里头去。”他转过头来看着柳长洲,从牙缝里挤出一行字:“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啊?我以前觉得你充其量就是个扫把星,我现在觉得你简直抵得上一群扫把星。”

柳长洲:“……”

他摸了摸鼻子,不知道陆含章怎么还这么坦然,语言和动作都一如既往十分自然,反正他浑身不自在。他眼神不自然的扫向别处,心虚道:“陆老板大半夜跑来,不会就为了用弹弓打瞎这人的眼睛吧?”

陆含章嗤了一声:“你以为我闲的是不是?我有话跟你说。”

柳长洲觉得“我有话跟你说”这几个字就像是一个咒语,听一次就要在心乱如麻好一会儿,导致他越发不自在了,手脚都不知道该摆在哪里,同时十分窝囊兼之没出息的认为以后尽量避着这人走。

一旁的方秉笔十分见鬼的发现,这个向来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神经病居然还有难为情的时候——他们家爷那一双柳叶眼要闭不闭,半睁半阖的模样竟然有种莫名的如同流水婵娟一样的温情。

他着实被吓得不轻,感觉有些牙齿发抖,道了声“告辞”,掂着脚快马加鞭得给滚蛋了。

陆含章向后靠坐在一张桌子上,抄起手来,似乎有长谈的架势:“不知道柳师爷要怎么解决眼下这个烂摊子?”

柳长洲松口气,有些拘谨得靠在了紧邻大鼎的矮梯上:“能怎么办?眼下整个华容境内的下层百姓应该处于一种有钱无粮的状态,只能等救济粮到了。”

陆含章指尖敲了敲桌面:“‘有钱无粮’,那你想他们怎么会有钱?户部规定如果地方粮解不齐的话,允许百姓兑换成等价银两上缴,他们真蠢到丢了自家的粮然后用钱去买高价粮?既然有钱为什么当时不直接交银两?”

柳长洲一顿,然后渐渐反应过来,一点就通的道:“借贷!”

陆含章打个响指,点点头:“眼下的华容实际上应该是‘无钱有粮’,不过粮应该都集中在少数人的手里。他们的钱肯定是借来的,而且你派人去查一查,绝对有人私下放高贷。眼下借贷的人死了这么多,放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如果你是放贷的人,你会怎么做?”

柳长洲一挑眉,吹了个流氓哨:“对剩下的人涨息。”

陆含章中肯的评价道:“不蠢。我来找你主要是想借官府的脸面帮个忙。劳烦柳师爷把放贷人手里的字据全都买过来,把那些借贷的人全都控制在衙门户房手底下,我有用。”

柳长洲狐疑道:“你要那么多人干什么?再说我还不知道藩台能不能拿出那么多钱来。而且你觉得我会同意要公款给你私用?”

陆含章猝不及防踹了他一脚,恨铁不成钢的道:“蠢死你算了,非逼我说透了?”

柳长洲觉得自己很无辜,每次一碰上这个人,他的聪明劲儿全都齐刷刷掉线,于是造成了一种只要两个人共事,陆含章一定是动脑的,他一定是跑腿儿的假象。这种智商被碾压的憋屈劲儿叫他心里十分不痛快。

陆含章觉得自己太失败了,他叹了口气,直白道:“你说……办个酒厂如何?”

柳长洲眼睛一亮——对啊,有莱山上贺云屯的那些粮可以用来酿酒!既然已经发霉变质,并且据朱点衣所讲,那些人只是接触中毒的话,一定有办法筛去毒粉,最重要的是,酒厂一旦办起来,必然需要大量人力。

既避免大量粮食的浪费,又可以解决许多人的生计,还可以为华容增加一项额外银子来源,岂不是一举数得?!

他细细一想,就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陆含章此人向来喜欢在别人忙得鸡飞狗跳的时候自己袖着手看,又怎么会主动来找他帮他解决眼下这一大烂摊子?而后他突然醒悟过来——

陆含章这是在帮他。

而说到底,还是因为……在乎。

可是在乎又能怎样?

他打腹稿打了好几遍,调整了语气,不躲不闪得看进了陆含章的眼睛里,轻声道:“你别这样,我还不起。”

陆含章毫无预兆的转身往回走,人走了声音却留了下来:“你以为我愿意?濠上是卿云一年的心血,说没就没了,他心里能好受?如果师爷真能办起酒作坊,把大柜交给卿云吧。”

柳长洲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脚步微移,悄悄得跟了上去——这祖宗怀里揣着一把破弹弓就敢出门,心可真够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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