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四(1 / 1)
许是累极了,那晚张良睡得极沉、极踏实,以至于翌日日上三竿都没有要醒的迹象。
韩非几番来看他,见他睡得香甜,也不忍心打搅,悄悄退了。
待到张良自己转醒,已是正午时分,日光明晃晃淌了一地。
祖父怕是要担心了。
张良心觉不妥,连忙辞别韩非,急匆匆地往相国府赶去。果不其然,张良才推开自己的房门,便见得祖父端坐在案旁等着他,此刻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竹简。
张良恍然想起来,那是几日前韩非派人给他送来的《五蠹》。
张开地听到张良的动静,却并没有抬头,仍在聚精会神地看《五蠹》,只是淡淡道,“良儿,你还知道回来。”
“良儿知错了。”张良怎会听不出祖父的不悦,立刻乖乖垂首认错,态度十分诚恳,”昨夜…良儿不胜酒力,是以多睡了一会儿,今晨未能及时回来。”
“我且问你,昨夜去哪里了?”张开地终于放下手中的竹简,目光落在张良身上。
那目光犀利至极,看得张良颇为心虚。
“祖父莫是忘了,昨夜王上特恩准良儿在宫中留宿。”
“可你并没有在宫中留宿。我今日一早就派人去宫中接你,房间里并没有人,不仅如此,屋内整整齐齐毫无休息过的痕迹。”张开地微蹙了眉,张良有事想瞒着他,这种感觉令他很不愉快,“我再问你一次,你昨夜去了哪里?”
张良额上沁出汗来,哪里还敢隐瞒。
“祖父,我…我……”他咬着唇,声音些微地低了,“我昨夜,去了韩府。”
“韩府?公子韩非?”怎么事事都有他?张开地目光一沉,“若说是因为军饷案需要也便罢了,可如今案子已结,你还去干什么?更何况——昨夜他也理应在宫中留宿,怎么突然就带你回了韩府?”
“这、这不关韩兄的事。我、我……”张良想替韩非辩白,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此事涉及韩王,他实在不想让祖父担心,支吾半天也只能硬生生把话吞回去,“恕良儿不能说。”
“你与他,还有不可说之事?”
张开地的声音更沉了几分,目光如针芒在张良身上来来回回,想要刺探出什么端倪。
“此前我只道他想借我之手得到司寇之职,但如今看看——或许司寇之职不过是可有可无,甚至只是一个幌子——若他当时对我无求,我又怎能相信他是真的愿意帮我。”
“再加上昨夜之事……”张开地顿了顿,突然话锋一转,冷声道,“公子韩非对你,可是过于上心了。”
“祖父——!”
张良心里一惊,他摸不透祖父的意思,下意识地微咬着唇,如玉的手指绞在一起,神色很是挣扎。
张开地将张良的每个细微的表情看在眼里,心下了然——看来,因为一个军饷案,这两人是真的走到一起了。
他早看出些端倪,比如说一向安分低调的张良,最近屡屡出入那风月之地,不用说也知道是去找韩非了。再比如,当自己按照约定许给韩非司寇之职时,张良那小脸儿上分明写满了“祖父不厚道”。再比如……再比如眼前他们那点“不可说”之事。
他不由得微叹了口气,忍不住出声提点——
“公子韩非此人不简单,之前是我小觑他了。虽然是你先找上他,但是如今细想,其后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预计之内。以他之才可算尽天下人——而这天下人里,自然也包括你,良儿。”
张良虽然聪慧,但是涉世太浅,那公子韩非看似轻浮无能,实则深不可测。张开地觉得自己担心得有理。但见张良仍是垂着目光不说话,张开地只有无奈。
“他对你如此着意,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罢了,罢了,未来的天下是你们的,你们这些小辈之事,我是管不了了。只是良儿——”张开地的声音里有一丝疲惫,“他是韩国公子,如果跟着他,你应该明白以后会面对什么。现在是他选中了你,但是,你也有选择的权利。你若只是想报答他帮助我张家度过此劫,大可不必这样——”
“我愿意。”在张良意识到之前,他已经出言打断了祖父的话,“祖父,是我自己愿意的,并不仅仅是因为报答,更多的是因为相信。”
张开地不说话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更苍老了,看着眸光清明,神色笃然的张良,他的目光里既有疼惜又有担忧,悲喜掺杂,不一而足。
这孩子,终究是长大了,要走上自己选择的路了。
“良儿,你若执意要跟着他,祖父虽不会拦着你,但是不能为你提供什么帮助,你可知道?”
“我明白。”
张开地沉默了片刻,又拾起案上那卷《五蠹》——这文章字字玑珠,峻峭犀利,如同一柄锋芒毕露的剑,足见行文者之文采斐然,见识独到。
公子韩非,此人必定是韩国的变数。
张开地放下竹简,终于开了口。
“良儿,既然是你自己的选择,祖父便也不会再说什么……凡事,你自己多小心。”
这一刻,他不是韩国的相国,只是天下成千上万的祖父中的一个,再多的担忧也只能化作殷殷的叮嘱。
忽然一阵风吹开窗子,两人这才发觉方才还艳阳高悬的窗外,此刻已经浓云密布,天空积压着一场暴雨。
张开地微眯了眼扬起头,手抚过斑白的胡须,喟叹道。
“韩国,这是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