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三十七章(1 / 1)
太和六年正月,诸王朝京师。曹叡于大殿接见诸王,好言嘉勉之。
西馆,依然是当年居住的那个院落,然而那个会在半夜跑来打扰自己清梦的人业已不在。躺在显得有些太宽的床上,曹植又一次失眠。冬日的洛阳,自是听不到鸟叫虫鸣,往日嫌吵,如今却觉过于静谧。睡意全无,曹植索性披衣起身,行至窗边推开了窗户。一瞬间,一抹玄色的身影出现于视野,曹植心头猛然一跳,瞳孔睁大间一声“子桓”已到了喉咙口,却又生生咽下。匆忙打开房门跪地行礼,曹植垂目掩下眸中情绪:“陛下到访,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冷冷的目光落在曹植身上,曹叡并未让他起身,辨不明情绪的话语幽幽传来:“莫非父皇来这里,也要皇叔远迎?”
心跳陡然加剧,曹植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握起:难道,这孩子知道了……
曹叡似乎并不真的需要曹植回答,脚步声渐渐迫近,一双锦靴出现在了曹植的视线里,依然是不辨情绪的语调:“起来吧。冬日夜寒,皇叔要是在地上跪久了,父皇该心疼了。”说罢,曹叡竟越过曹植径自步入了屋内。
寒夜里,曹植的后背却泌泌地出了一层汗。他已经能肯定,曹叡知晓他与子桓之间的一切,那他今夜来这里做什么?子桓已逝去这么多年,难道他要在现在追究这一切?心中惊疑不定,动作上却不敢怠慢,见曹叡自顾自地落座,曹植忙取过桌上茶杯规规矩矩地为如今魏国的最高统治者倒上香茶。
接过茶,曹叡却没有喝的意思,随手便将茶盏又放回了桌上:“皇叔大可不必如此紧张,若我真要怎么样,此刻你就不可能还安然无事地待在这里了。只是,”顿了顿,曹叡的目光中猛然带上了一抹狠厉之色,如刀般直射在曹植身上,“我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能让父皇那样的人甘愿犯下如此不伦之禁忌。”
深吸了一口气,曹植已冷静了下来,平静开口道:“陛下这话却是见外了。”
曹叡的目光亦渐渐平和了下来,似是叹了口气,道:“以前我便好奇,为何父皇明明只有我母亲一个妻子,却从未在母亲那里留宿过,只是没想到……”
曹植不知该如何接话,两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半晌,曹植缓缓开口:“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斯人已逝,唯愿逝者安息。”
“安息?”不知这个词怎么就刺激到了曹叡,声调突然拔高:“我母亲该如何安息?”
曹植一愣,不解道:“文昭皇后……”
“我母亲可是被你那个好哥哥杀死的!”说到生身之母,曹叡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
瞳孔猛然睁大,曹植吃了一惊:“怎么会?不是说是重病难愈……”
曹叡冷哼了一声:“后宫中‘重病’而亡的,自古以来可不少。”见曹植神色不似作伪,曹叡的语气稍稍缓和了:“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
摇了摇头,曹植喃喃道:“为什么……”
“为什么?”曹叡不屑道,“还用问么?还不是担心袁家再起。哼,你们曹家人的疑心病可真是代代相传。”
忽然觉得有些眩晕,曹植怔怔地看着曹叡:“你都知道了……”震惊之余,竟连尊称都忘了。
然而曹叡此时心思并不在此,倒也没计较,而是再次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这世上之事,又有多少真的能神不知鬼不觉?有时不说出来,并不代表没人知道。”
“你想报仇?”心头一阵乱跳,不安之感开始弥漫,曹植觉得自己的指尖开始发凉。
曹叡却沉默了,良久,嘴角忽然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报仇谈不上,不过捣些乱罢了。”
“捣乱?”曹植皱起了眉,心中不安愈甚。忽然,他抬起头,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曹叡:“你这些年来不断培养外臣,打压曹氏宗亲,难道……”
微微歪了下头,曹叡带着恶作剧的孩子般的神情,道:“不行么?反正我将来坐上这个位子的不可能是我的儿子,那么谁来坐又有什么区别?”
曹植张了张嘴,本能地想要反驳,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能道:“他毕竟抚养了你……”
眸中划过冷色,曹叡依然笑着:“若非如此,你们曹家死的可就不仅仅是一个曹子文了。”
脚下一个踉跄,曹植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子:“是你……”
“昔日□□皇帝临终前曾秘密召任城王前往洛阳,你觉得是为了什么?”见曹植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浑身一颤,曹叡轻轻叹了口气:“太祖皇帝到底还是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我不敢保证任城王是不是也知道了,况且他还手握重兵。不安稳的因素,还是除去的好。”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已失去,曹植从牙缝里努力挤出这么一句。
“相思而不得相守,岂非比死更加痛苦?”嘴角噙上来一抹嘲讽,曹叡依然在笑,“想不到吧?你一心不与先皇争位,自以为守护了大魏的安定,结果却反而种下了更大的祸根。曹子建啊曹子建,你说,你是不是很可笑?”
闭上双眼,曹植的眼角隐约泛起一滴晶莹,顺着面颊缓缓滑下。当那滴晶莹即将从下颌坠落之时,曹植双眸缓缓睁开,眸光中已是一片平静,看向曹叡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怜悯:“我或许可笑,但你,其实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不知是否被刺到了痛处,曹叡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双眼死死地盯着曹植。曹植不惧,只是静静地回视着。未几,只听曹叡咬牙道:“我的可怜,还不是拜你们所赐!”
“不对,”曹植的语调很轻,所说的内容却宛如一记记重锤砸在曹叡的心上,“觉得自己可怜的人,才是真正的可怜。人无法选择自己的身世,却能够决定自己的人生。无论是姓曹还是姓袁,将来的史书记录下的都是你这个人,都是你所做的一切。叡儿,父母仇,亲族恨,这些我无权评价,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在史书上写下属于你自己的光辉的一笔!至于这江山,”顿了顿,曹植笑了起来,那是由心底发出的一份释然的笑,“天下唯有能者居之。若我曹家后人真有能耐,自能守住这基业不为外人所得。若无能,那龙袍毓冕,也不过一层装饰罢了。”
眼前男子已是不惑之年,然言谈举止中依然带着少年般的纯真自然,眼角被岁月添上了几道细纹,但眼中流转的澄澈光华却让人不自禁地为之倾心。一瞬间有些晃神,待定下神,曹叡不由有些羞恼,但一开始的冷厉气势却再也聚不起来。赌气般地跺了跺脚,曹叡忽然一笑:“好,我答应你,在我有生之年定保这江山不落入他人之手。不管怎样,保住这江山才有我的荣华不是?但我也会看着,看看你们曹家的后人能守住这江山多久。”说罢,便转身离去了。
身后,曹植久久伫立。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叹,似舒。
二月,曹植受封陈王,食邑三千五百户。
转眼又是冬季,晶莹的雪花盘旋飞舞着落下,不多,却连绵不绝,数日不见停止。屋内,一名仆从小心翼翼地询问着塌上之人:“天又冷了,王爷要再加个火盆吗?”
看着榻边熊熊燃烧着的三个火盆,曹植摇了摇头,努力坐起了身子,道:“躺得腻了,你扶我到窗边坐会儿吧。”
“外面风寒,王爷还是……”
“不妨。”
不敢违拗,那仆从将火盆也移到了窗边,并在曹植身上严严实实地披了一层被子。曹植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我一会儿叫你。”
除了自己的呼吸与木炭的噼啪声,屋内再无其余声息,探手入怀,曹植掏出那两半已被抚摩过无数次的玉玦,喃喃道:“子桓,下雪了呢,不知道你出生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样的雪花?”半晌,又笑了起来:“今年去陪你过生日,好不好?唉,希望你还等着我……”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嘴角依然噙着笑意,道:“算了,你还是赶紧去投胎吧,争取投个好人家……”声音渐低,终消弭于无。脚边,一块木炭“啪”地爆出一颗火星,随即化为了灰烬,再无从寻踪。
子桓,可还记得当年,你作《感思》,我咏《离思》?我,想你了……
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
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
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
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太和六年十一月,曹植走完了他四十一年的人生路。遵其遗愿,遗体葬于东阿鱼山 ,谥曰“思”,故后人常称之为“陈思王”。其子曹志嗣其封邑。
青龙二年三月,山阳公、原汉献帝刘协病逝,曹叡率群臣哭祭之,以天子礼仪葬于禅陵,谥为孝献皇帝。
景初三年正月,曹叡驾崩,年仅三十六岁,谥曰“明皇帝”。由于其膝下无子,年仅八岁的养子曹芳即位,大将军曹爽与太尉司马懿共同辅政。同年,日本邪马台国女王卑弥呼派遣难升米出使魏国,获赐亲魏倭王之金印。
正始十年 ,韬光养晦的司马懿趁曹爽陪曹芳前往高平陵扫墓之际,发动政变控制了京都,一举夷灭了骄横跋扈的曹爽的三族,史称“高平陵事件”。从此,曹魏军政大权落入司马氏之手。
嘉平六年 ,司马懿之子司马师废曹芳,改立高贵乡公曹髦为帝。
甘露五年 ,曹髦计划诛杀司马师之弟司马昭失败,为武士成济所弑,年仅二十岁。
景元四年 ,邓艾兵抵成都,蜀汉后主刘禅投降,蜀汉灭亡。
咸熙二年 ,八月,司马昭病逝,其子司马炎嗣位晋王。同年十二月,司马炎迫曹奂禅位,定国号晋。曹魏灭亡。
咸宁六年 ,杜预、王濬等人攻灭东吴。至此,东汉末年以来持续了百余年的割据纷乱终于结束,天下重新归于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