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五章(1 / 1)
官渡,三月的春风吹绿了柳叶。一手轻轻抚摸着抽芽的柳条,曹丕另一只手不由按了按怀里的小布袋。自从曹昂过世之后,曹植不知从哪儿看来了“柳”谐音“留”,每次出征时都画一幅柳图硬要自己收着,还不许弄丢了。开始是几条柳枝,后来渐渐变成了一棵葱郁的柳树。这是第四幅还是第五幅了?抖开画纸,墨色柳叶似乎也在随风摇曳,仿佛有了生命一般。
“画功倒是越来越好了嘛。”曹丕自言自语道,恍惚间竟有了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骄傲。这次出来多久了?下次再见,植儿也该长大了吧。都说兄弟长大了就生分了,也不知道植儿还会不会缠着自己“二哥二哥”地叫?柳树,柳树,植儿呀,二哥能留住那样依赖着二哥的你么?这么想着,倒真有了几分感慨的意味。心念一动,命人取来工具,随手折下几根柳枝,挖坑,填土,再浇上些许水。看着尚显稚弱的柳条,曹丕在心中默默念叨:“你们一定能长大的。植儿,二哥和你一直都会像小时候那样的,亲亲热热的。”
建安五年四月,尽得江东之地的孙策欲趁曹、袁相持之际北上袭许,却在一次打猎之时被刺客射中面门,不久便离开人世,年仅二十六岁。
同年,关羽斩袁绍大将颜良,以报曹操厚待之恩,之后便尽封其所得之赏赐,毅然离开了曹营,回到了刘备的身边。十月,曹操袭乌巢,官渡一战大破袁绍。
建安六年,刘备脱离袁绍,南走荆州,投奔刘表。
建安七年五月,袁绍病卒。其长子袁谭、幺子袁尚退守黎阳。
建安八年四月,曹操追击袁氏兄弟至邺城。五月,曹军还许。
曹植十二岁了,黑亮的眼瞳充满了灵动之气。虽也学习剑术,但无论如何日晒风吹,一身肌肤仍是白皙细腻,乌发披肩,唇红齿白。曹丕一见,便忍不住打趣他道:“这要再过上几年,许都里的姑娘们都要被植儿比下去啦。”惹得曹植当场“翻脸”,满院子追着曹丕打。卞氏看着两人打闹着跑远了,不由笑道:“植儿和丕儿的感情真是好呢。”
曹操捋着胡须:“从植儿出生我就一直东征西讨的,都是丕儿陪着他,也难怪他们特别亲近。”
卞氏道:“他们兄弟俩和和气气的,倒让我省了不少心呢。”边说,边挽着曹操的胳膊缓缓往后院行去。
“千骑随风靡,万骑正龙驤。金鼓震上下,千戚纷纵横。白旄若素霓,丹旗发朱光。追思太王徳,胥宇识足臧。经历万岁林,行行到黎阳。都说那袁绍兵强马壮,手下更有能人无数,这一仗只怕不像二哥写得这么容易吧。”趴在床上,曹植抬头看向坐在床边的曹丕。
习惯性地揉了揉曹植的头发,柔顺的发丝缠绕指间,有些痒痒的,却十分舒服,曹丕不由抓了一缕在手中把玩起来。回想起这三年来,从一开始的相持,到之后的人心惶惶,再到最后的峰回路转,曹丕的目光渐渐变得悠远:“是啊……打仗,胜利……哪儿有那么容易……”
手上传来既熟悉又陌生的温度,曹丕低头,正对上曹植清澈的双眸。“二哥,”清润的嗓音,透着一股与年龄不大符合的沉静,“和我说说吧。”白玉雕琢而成般的手温柔地覆在比自己的大了一圈的手上。
一股暖流从手上流到了心里,曹丕有些怔愣地眨了眨眼,随即勾唇一笑,捏了捏曹植的脸蛋,戏谑道:“植儿听得懂么?”
腮帮子一鼓,曹植微怒道:“二哥!植儿这几年也有读兵书的!不信你考我!”
几年前那个一脸得意地要背诗给自己听的孩子的身影与眼前的曹植重叠了起来,曹丕不仅莞尔:植儿,还是没变呀。弯腰除去鞋袜,一翻身躺在了曹植自觉空出来的半边床上,双手交叠于脑后,看着帐子顶,缓缓道:“一开始,那袁绍的兵力确实要强过我们,过了一段时间,军中人心开始不稳,父亲也开始考虑是否要撤回许都,然而……”
粮草几尽,人心思归,曹操踌躇犹豫,却在荀彧的劝说下选择继续与袁绍相持。恰逢袁绍谋士许攸的族人犯了法,被审配收押入狱,许攸心怀不满,一怒之下叛袁绍而投曹操 。在许攸的谋划以及荀攸、贾诩的支持下,曹操率轻骑偷袭乌巢,将袁绍粮草辎重全数焚毁,收降前来袭营的张郃、高览。袁绍军心动摇,内部分裂,曹操乘势击之,袁绍大军最终崩溃,只余八百骑兵退回冀州。
“如此看来,倒是袁绍自己酿成的败果。”循声侧头,便见曹植两手撑着脑袋,眉毛微微拧着,似乎在努力思考着什么。曹丕抽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见黑白分明的眼睛略带茫然地转向自己,笑着问道:“想什么呢?”
许是趴得累了,曹植索性侧身躺了下来,直视着也侧过身来的曹丕,轻声道:“植儿在想,要是那许攸的族人没有犯法,现在二哥是不是还得在官渡挨饿?”
认真的脸上写满了心疼,从小,曹植就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尤其是在曹丕的面前。心里暖暖的,也软软的,戳了戳曹植的额头:“傻孩子,哪有什么如果?”
揉着额头,曹植瞪曹丕,目光却在触到曹丕嘴角的笑意与眉宇间的倦意时不知不觉便放柔了,挪了挪身子,贴着曹丕,胳膊努力环过曹丕,拍了拍哥哥的后背,道:“二哥累了,早点休息吧。”
愣了愣,待反应过来,曹丕心下不由好笑:这小鬼,还想用小时候自己哄他的方法哄自己呢。眼珠一转,顺势将脑袋靠到曹植的小胸膛上,双手搂着曹植的腰,咕哝道:“那就借二哥枕一枕吧。”便不动了。
曹植吓了一跳,大眼睛眨了几下,低头,只能看到曹丕的发顶,细细听去,只闻清浅均匀的呼吸之声,仿佛当真睡熟了一般。曹植呆了呆,便伸手环着曹丕的肩膀,小手轻拍,自己也闭上了眼睛,嘴里还轻哼着小时候睡前卞氏给自己哼的小曲。只是没多久,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最终消散在了一室的温馨里。
曹植没有看到,在自己小小的怀抱里,曹丕的嘴角一直上扬着。
殷殷其雷,蒙蒙其雨。我徒我车,渉此艰阻。遵彼洹湄,言刈其楚。班之中路,涂潦是御。辚辚大车,载低载昻。嗷嗷仆夫,载仆载僵。蒙涂冐雨,沾衣濡裳。
植儿呀,这征途艰难,我怎么忍心全都告诉你呢?
建安九年八月,邺城,曾经显赫一时的袁府如今被曹军围得严严实实,名曰保护,实为□□。曹丕在府门前下马,抬脚便朝里走去。一名守卫举步欲拦,却被身边另一守卫扯了扯衣角,犹疑不定地偏头,却见那人朝自己摇了摇头。就这么一耽搁,曹丕已径直穿过府门朝内行去,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待看不见人了,那守卫朝身边那扯自己衣角的守卫问道:“你为啥拉我?”
那人轻声道:“笨蛋,你也不看看那是谁?那可是曹大人的二公子,你拦得起么?”
“咦?他就是二公子?怎地如此年轻?我看还没二十岁吧?”
“人家那可是打小就跟着曹大人,在军中长大的。”
“那他来这儿做什么?这宅子里基本上就剩下女眷了呀。”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我们这些人,上面让咱们干什么,咱们干好什么就行了。其他的事还是少知道些的好。快站回你的位置上去!”
曹丕自然没听到这些守卫们的小议论,穿过前庭,便来到了正堂之上。堂上只有两名女子,见曹丕进来,其中一人身子微微一抖,便将头伏到了跪在席上那名年近半百的妇人膝上,长发垂下,没能看清容貌。曹丕好奇之心顿起,问道:“你们是谁?”
伏身之人的身子又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曹丕看在眼里,却没说破,只听那半百妇人道:“老身乃袁将军之妻,娘家姓刘。”见曹丕的目光又落到了另一人身上,犹豫了一下,又道:“这是老身的儿媳,娘家姓甄。”
曹丕不由心念一动:之前便听说袁家老二袁熙的妻子甄氏才貌双全,莫非……往前几步,对甄氏道:“抬起头来吧。”
甄氏却不动,只轻声道:“妾身多日未梳洗,只怕污了公子的眼。”
曹丕笑道:“无妨。”
甄氏的身子僵了僵,曹丕也不催促,只是含笑看着两人,笑意却不达眼底。
刘氏见状如此,低低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甄氏,道:“你就坐起来吧。”
似在犹豫挣扎,良久,甄氏方缓缓直起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