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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和小云毓读《笑傲江湖》的故事。
正文:
【除了《笑傲江湖》,别的都是胡扯。】
一、
我前些天读了本近日流行起来的传奇,语言老练精彩,把江湖故事写得荡气回肠,儿女深情说得婉转动人。
云毓大概听我念烦了,也打开书翻了两页。吃过晚饭,他又点着蜡烛,跟着看到了三更天。
我半夜里迷迷糊糊翻个身,发现身旁还没人,只好揉揉眼睛爬起来。他倒是不客气,理着架上的书册,问,“后半本有么?”
我拍拍被子,十分后悔,“书局掌柜的说还没印出来,过几日才有。”
他老人家看上去略有遗憾,叹口气,卷起书页扫了一遍。
我打了个哈欠,道,“刚才是不是有打更的过,三更了?”
云毓意犹未尽的放下话本,对着窗户愣了愣神,吹了蜡烛,道,“有么?”
他解了发冠外袍,缩进被子里。我本来也还困着,就没分神和他讨论讨论,只道,“镇江书局的掌柜说的好像就是这几日,明日你我一道去问问罢。”
云大人这才安心,放软身子让我搂着,阖上眼睛。
第二天,我们到了书局,才发现那本传奇卖的真是火热。我们只晚了两天,差点儿连本破了皮的都没剩下。
掌柜的说,这本传奇上半册的故事止步于侠客只身闯进少林寺,救出魔教教主的女儿,而同时他的小师妹又移情别恋,看上了福建小儿。正是让人揪心不已的时候。上个月就不断有人来问,他们被问得不胜其烦,只能日日白纸黑字的将还剩多长时间写了,贴在门前。
云毓眼睛看着伙计补那破了的书皮,笑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吊足了大家的胃口。”
掌柜的和我熟,偷偷道,“其实好像是这本书的作者和书局当家的吵了一架,听说差点儿让下半部都换别家刊印去了。我们日日贴着字,其实心里都捏了把汗。”
我叹道,“正是谁家做生意都不容易,辛苦掌柜的了。”
当天下午,我和云毓对完帐,拿出书来,两厢对望。
书只有一本,此时只能共阅。
他将椅子搬过来,和书桌后的拼在一块儿。人和我挨着,就等着我翻书。
我把书塞到他手里,道,“在下抄帐抄的手疼,有劳道水少爷了。”
他哀怨的看着我,说,“我也写了一下午。”
我正色,诚恳地说,“我读书慢。随雅读书读得多,也知道此时忍着,难受。”
云毓肯定惦着话本,但临到这时,却也不肯吃亏。
他悠悠道,“晚上吃粟米粥可好?”
我点点头,正想吩咐小厮,又听他说,“我听梅老板说过,赵老板现在做得一手好菜。”
我耳朵一麻,这小子还学会顺杆爬了。
他放下书,拉过我的手,笑起来,还和往日一样好看,“我想吃你做的。”
二、
下部里面刚好里面有一段儿,说江湖侠客去给一帮尼姑当了掌门,而倾情于他的魔教小姐本人还没到,就被那魔教教主将平日所用丝衣饰物打了包,当嫁妆送上了山头。
云毓读到江湖豪侠大手一挥,一应收领时,倒是先嗤笑一声,侧首与我道,"魔教人马大抵就在那箱子里。"
这事儿虽然暗藏诡诘,但终究还有几分可爱之处。
我暗自叹了口气,这些年云毓在朝里,真是委屈他了。
云毓第二天一早就去见万千山,过了半日,还不见回来。
不过人家怎么也是两兄弟,暂时还轮不着我操这份心。所以我自己用了午饭,在院里廊下闲着看书等人回来,突然有小厮来说,门口有人送来了十几口箱子,层层叠叠拉了两车停在门口,请我去看看。
我正寻思着是不是他大哥又突然交了什么生意给他,也没先知会我们一声,却见万千山的老管家朝我拱手,"小的照千山爷的意思,将道水少爷平日放在商船和府上的用度之物送过来了。"
于是我冷不伶仃地想起传奇里的那几口箱子。顿时只觉得,眼前这十几口箱子里,大概也半数藏了万家家丁。只待我把他们搬进院子里,就一齐跳出来,大喊,”奸贼,任你轻辱了我家少爷,终究难逃法网。还不速速束手就擒,与我等一齐去见万老爷,由他发落。”
老管家看我发怔,又拱手,"大舅爷?"
我手一抖,把顺道带出来的青白茶碗打了。
当年我就觉得,要是谁和云毓一块儿过,那绝对是过不安生的。
现在看来,这话不仅没错,还远不足以形容其中滋味。
就譬如现在吧,街坊邻居看见这么两大车箱子,都颇为好奇。我只好先叫人将东西搬回去,左右拱手以谢抬爱。
对门茶叶铺的老板,也跟着人群出来凑了个热闹,朝我恭喜一番,道,”赵老板,在下还道您五湖四海走动,难得歇息。这如今将夫人接过来,是想安定下来了?”
我看着那只正在进门的雕花木箱,锁扣打着一对精工鸳鸯,不像云家旧物,便是哪位小姐佳人,也不会送口箱子。不知道这是云毓从哪儿找来的宝贝。
我正色道,"惭愧惭愧,在下尚无那琴瑟和鸣的福分。这两车物事,是在下远房——"
侄子两个字堵在我喉咙口,还好这些年来,我脸皮厚度见涨。
“——亲戚家的少爷,想随我做些小买卖,只怕是要长住,这才拉来的。让各位街坊见笑了。”
茶馆老板看看那只箱子,又看看我,行了礼,笑着回去了。
我又暗自叹了口气,云毓他老人家人不在场,也能作弄作弄我。
过不了多久,面上老实的商贾赵财瞒着远方正妻金屋藏娇的故事,又能让各位街坊多个乐子。
再等他们过两天发现这门里没女子出入,只有我和云毓,不知又会传成什么样。
还好,大体上我还算个大度的人。
更何况,这个月一过,我们俩下南洋去,近半年用不着听他们猜。
三、
那本传奇,云毓没往后读。
当时我正挨着他,端起茶杯来润润嘴。突然见他神色如常地把书一放,说饿了,去找些零嘴吃。我接过书来,前后略略翻了翻,发现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正嗦窜逍遥江湖的大侠去争那五岳派掌门。
少林方丈说,"与这五百里山道相比,这鬼斧神工的悬空寺,也不算什么了。"
武当掌门说,"只怕他左冷禅,也想有朝一日,指挥一万士兵,为他开凿山道罢。"
我摇摇头,靠着一个弟子不过千人的门派都能起事,那本王这些年的辛苦做作又算什么。
幸好令狐大侠还清醒,只道这古往今来多少人想做皇帝,有几个能成。
武当掌门抬手一礼,捅了云毓一刀,说,"世上的事再艰难,总是要有人去试上一试的。"
我放下书,去厨房捞了碟花生,左右寻不到他。听关门的小厮说,道水少爷去临江楼旁的铺子里买只烧鸡中午吃,特地交代了,一会儿便回,赵爷不必寻去。说罢一脸期待,看得我有些心虚。
我找了张纸包住花生,往烧鸡铺子去。镇江统共那么大地方,铺子也近。
云毓坐在铺子里,手心点着折扇,人靠着窗,看向远处码头。我在他桌旁坐下,说,”我自个儿寻来了,道水少爷还请我吃烧鸡么?”
天气闷热得很,看着要下雨。我本想着左右无事,不如买壶酒,和他找个亭子赏雨吃花生。不过现下老天爷不给面子——开始刮大风,再去亭子里,我们得成俩落汤鸡。
云毓看见我,眼角弯弯一笑,倒也不说别的。我顶着掌柜炯炯目光,把花生包打开,放到桌上,要了壶酒。烧鸡烧酒炸花生,倒正和沿江而行的小商人喜欢的样式。
云毓拎起酒壶倒了两杯,望着外边儿的天,说道,”还是你厉害。前几天看着晴空万里,哪知道突然就成这样了。"
我笑着拿了颗花生,把云大夫三个字咽回去,”前两天一片云都没有,看着不太寻常。要是在南边儿,遇见这种天气,大半是要刮风。过两天走一趟南洋,你就也熟悉了。”
云毓抿了口酒,看样子,他对码头上的混乱景象颇有几分同情,”还好这趟是去进货,要是贩卖,此刻也不能这么悠闲。"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码头和街上有经验的迅速收摊收货,没经验的跟着呼来喝去,颇为应景。再看店里,烧鸡铺子的老板小跑过来,将云毓旁边的窗户关上,熟练地顶起来一排木板。
云毓付了烧鸡和酒钱,我把花生带好,趁着现在雨还没下来往回赶。这么大风,看来这阵雨下起来不容易停,再过一会儿,还累院里的人顶着大雨出来接我们。
这风——是真大。我跑沿海生意有两年了,从来没遇到过走在路上能几乎把人吹起来的。云毓起码瘦了二十来斤,即使顺风,也被吹得往前踉跄几步。我跟着他歪了一把,搂住他的背,这才勉强站住脚。
这种情况下,他还有心思回过来看我。乱七八糟的街景当前,摧枯拉朽的飓风衬后,云毓雪亮雪亮的眼睛夹在中间——哪儿学的脾气。
虽说我俩这是在大街上。但,风吹到这份儿上,街上的人无不抓着什么板车货架。要冲上码头抢救货物的,三四个手牵手抱成一团,英勇得很。我搂着他,不但不起眼,还惹得旁边儿正关门的老板连声说,“两位,要是不嫌弃的话,在下这儿有个板凳!木头好,南阳货,有十来斤重,放在家里也能常用上。”
云毓闻言,凑近我低声道,“这样了他还有心思做生意。”
我搂紧他,赶着往回走,“生意生意,商人就是靠做生意活着的,所以只要活着,一定在做生意。”
云毓埋头,闷声笑起来。
四、
我还是没问出云毓那口箱子的事。前几日,我还等着他主动交代,到了今天,我终于发现,他似乎没注意到有这回事。
既然他没注意到,那这口箱子应该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如果在这上面纠缠,不太好。
外面正是龙王过境,漫天骤雨。这屋子的原主人吃够了飓风的亏,不但有室内的地窖,连水井都给搭了间小屋子。厨房备足了米面,挨到这场飓风结束,不成问题。
屋里的窗户贴了油纸,透光不好,白天点蜡烛又没什么大用,所以书也看不成。云毓抱着他家箱子里跟来的一个长条大软枕,靠在塌上,倚着木窗出神。我把棋盘从柜子底下抽出来,抬过去,发现他嘴里正念念有词,在哼小调。
我再凑近点儿,发现歌词好像在哪儿听过,只是调子不太对。他老人家借着海盐腔的唱法,哼着福建山歌,"姊姊,上山采茶去——"
也是厉害。
我拿披风把他裹起来,反坐在榻上。顺手偷偷掐了掐那个软枕,里面大概塞了薏米,手感极好,难怪他这么喜欢。云毓下巴埋在枕头里,还嫌不够,身子一歪,躺在我腿上。
我抖了抖他身上的披风,把他罩严实。很想再掐掐他的脸,但是忍住了。我跟着他说,"旦己宁施,个必踢米。"
这也是那本传奇里的句子,闽南话,换成官话说的是,但尽人事,各凭天命。
他伸展伸展身子,笑道,"难道不是但尽天命,各凭人事?"
我终于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颊,惹他一翻身坐起来,脑袋还埋在枕头里,轻轻抖着长了点儿的睫毛。
我现在想将那个枕头忽悠过来,但一时不得法,只得道,"老天都管不得你了。"
云毓嘴上笑着,眼神往地上飘走,"老天当然是管得着的。我只是想,林平之嘴上说着,但尽人事,各凭天命,但得了佳侣,仍让林家绝后。这是他尽了不该尽的人事,还是老天叫他家断子绝孙。"
他老人家往日每每出言,几乎都必能将我噎得半死。现在他这句话,我还是不知往哪儿接。我大抵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我又不知道他到底想说的是什么。只是他说起这个,我又想起我爹。我爹扶助云棠还不算完,我还得帮云棠养儿子——这是哪门子的孽啊!
"那姓林的小子一心想着报仇,忙着记恨岳不群,两只眼睛看全看不见小师妹对他的真心真情。这样又傻又瞎,实在怪不了旁人。"
我当真就是这么想的。
人活在世上不容易,有那么一两个能真心相对的人,就已经该铭感宇内。能与这人相伴老去,也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记这个恨那个,过上一年半载,事情过去了,连那人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又是何苦?
云毓眼神游回来,看着比刚才有神些,还是笑着说,"照你这么说,那人光记着对自己好的就够了?"
云毓这脾气,果然还是该好好做他的世家公子。离了京,放开来些,再养回来几两肉,比那瘦骨嶙峋的钦差大人好看多了。
我看着他,道,"不是这样么。对你好的人,你满心装的是他,哪儿得空再去装别个?等日后成了亲,两个人一辈子盖了,头对着头,还有什么仇什么怨,能有他重要?"
云毓不说话,低头扭着枕头脚。我将枕头挪开,让他抱着我。窗外雨声淅沥,层次分明,我亲了亲他的唇,在他耳边道,"你不会是在怨我,不用八抬大轿娶你过门罢。"
这回他改扭我的老腰了。
"你怎么这么肉麻。"
我专心撬开他的牙齿,往里面探。云毓脸上越来越热,还是等我亲完,才抱过他的枕头横在中间,说,"你不是要下棋么?我看着这副棋像云南的东西,这家主人留给了你我,咱们可不能亏待了它。"
棋局过半,他忽然又说,"琴棋书画,人间四雅。我不通书画,等雨停了,不知道能不能找把琴凑和凑和。"
我想象着云毓弹琴,竟然找不出什么说辞阻止他。只能说,这空皮相,有时候还真重要。
我道,"只要你不逼着我去学吹箫,我当然是帮着你一起找。"
吹箫这事,得从小练。我这一把年纪,就不跟着年青人折腾了。
云毓道,"无妨。柳相琴箫皆长,倘若哪日真有琴箫谱,也不愁找不到知音相合。"
他这是想干嘛?
我孱孱道,"等云公子哪日有此雅兴了,千万别叫上我。"
云毓把那云南烧的黑棋子一颗摁在棋盘上,头偏了偏,笑说,"你忙着避什么?柳相风清玉骨,自是极好。我弹琴,又有哪儿入不了你的眼了?"
我在他的黑子旁边放了一颗白棋,将他的棋围走一角,叹道,"随雅抚琴,自然是极雅致的。只是都说这琴易学难通,我最近腿脚越发不好使了。等随雅与梅老板合奏时,我怕我的腿不太方便。"
云毓大笑,在刚才那颗白子外落了一颗黑子——我刚才一分神,竟然着了他的道。我不过围了他一个角,他趁机连成一片,来了个计中计。
虽说下棋一向不是我的强项,输给柳相也就罢了,但怎么能输给云小侄。
我理理衣襟,咳嗽一声,道,"刚才一时分神,我们不如三局两胜。"
云毓露出两颗虎牙,道,"你说的。那还是老规矩,我今天想喝瘦肉粥。"
我诚恳的看着他,说,"随雅,你做什么我都吃。"
云毓把黑白子换过来,看着我,感动道,"你先赢了我,再说。"